程知微的拇指在信笺边缘反复摩挲,墨迹未干的八个字被他摸出毛边。
入伏的潮气裹着墨香钻进鼻腔,湿漉漉地贴在喉头,像一片刚从井里捞起的布。
他突然想起林昭然说过,南荒的雷是天地在吵架——那时她跪坐在竹席上,咳得脊背发颤,指节泛白地抓着席沿,却偏要指着窗外翻涌的云笑,“吵得越凶,雨才下得透”。
那笑声干涩如裂帛,混着远处闷雷滚过瓦檐的震动,在低矮的屋子里来回撞荡。
窗外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风卷起院中枯叶,扑在窗纸上发出窸窣轻响。
他攥紧信笺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信里没写的部分在他脑海里翻涌:无顶之塾的梁木烧了三天三夜,焦黑的木灰落进泥里,被雨水泡成墨汁般的浊流,却把地刻的“问”字衬得更白——那字是林昭然亲笔划下的,用烧火棍蘸水写在夯土坪上,如今竟成了百姓心中不灭的碑。
百姓们没去捡木料,反而从十里八乡抬来青石板,围着那个“问”字圈出个方方正正的框,像供奉神龛。
石缝间渗出潮气,夜里凝成露珠,映着星子微微发亮。
最奇的是村头王阿婆的小孙子,每天天不亮就端着碗米汤来,蹲在石板前用食指蘸着往“问”字上点,说“字饿了,得喂”。
指尖触到泥土时,温热的米汤顺着笔画流淌,蒸腾起一缕细白雾气,仿佛那字真在啜饮。
“程先生?”书童小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怯意,“孙公公的帖子到了。”
程知微把信笺塞进怀里的暗袋,指腹隔着粗布压了压那个“问”字的位置,像是确认它还在跳动。
孙奉入京的消息他早有耳闻,但这时候递帖子……他接过小福捧来的素色拜帖,封泥上印着内侍省的双鱼纹,指尖刚要挑开,窗外突然炸响一记闷雷,震得窗棂嗡鸣,茶盏底的残水漾出一圈涟漪。
“好响的雷。”小福缩了缩脖子,声音发紧,“倒像……倒像那年林先生在国子监讲学时,太学生们拍桌子的动静。”
程知微的手顿了顿。
那时林昭然站在辟雍的汉白玉阶上,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声如金石:“有教无类不是施恩,是还债。”话音未落,底下的太学生们拍案而起,震得廊下的铜铃乱响,惊飞了檐角栖息的灰羽鸽群。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掌声里混着多少藏在袖中的血——寒门子弟买不起护腕,拍肿的手往墨里一蘸,照样能抄《讲录》,每一页都洇着淡红的指纹。
孙奉掀开门帘时,茶肆里蒸腾的热气裹着茉莉香扑了满脸,暖湿如春雾。
他穿了身半旧的青布短打,腰间别着个铜酒壶,活脱脱个走货的行商。
可当他坐下时,肩背仍保持着宫中宦官特有的僵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小二,正用抹布擦着桌面,动作迟缓而专注:“客官要点什么?本店新推了‘问字席’,一文钱听一字,您看?”
“讲讲‘自由’吧。”孙奉把酒壶往桌上一磕,余光瞥见墙角缩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娃,正扒着条凳沿儿踮脚听,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抠着木缝。
小二的手顿了顿,抹布在桌面抹出个水痕,像一道未完成的笔画。
他抬头时,孙奉看见他左眼尾有道浅浅的疤——正是去年在扬州码头,替林昭然挡了块飞砖的那个杂役。
“自由啊……”小二弯腰替小娃把条凳往跟前挪了挪,指尖拂过孩子冰凉的耳垂,“就是你能问这一句。”
茶肆里静得能听见炭炉里火星爆裂的响,噼啪一声,像谁在黑暗中划亮了火柴。
小娃突然拽了拽小二的衣角,声音细若游丝:“那我能问‘自由为什么是问’吗?”
“能。”小二蹲下来,和小娃平视,掌心轻轻覆上孩子的膝盖,传递着一点微温,“能问,能想,能自己找答案,就是自由。”
掌声像春汛的潮水,从二楼漫到一楼,拍打着木梯与梁柱,震落了梁上积尘,簌簌如雪。
孙奉摸出十两银子压在茶盏下,酒壶底压着张字条:“此非生意,是传灯。”
他曾亲手烧过三座私塾,火光照亮过他冷漠的脸。
如今却蹲在这破茶肆里,听一个孩子问“自由为什么是问”——原来有些火,不是用来灭的,是用来接的。
他转身时,看见小娃正把半块桂花糕塞给小二,奶声奶气地说:“阿叔讲得好,这个喂字。”糕点落在掌心,甜香混着汗味,沉甸甸的。
柳明漪的绣针在月光下泛着银芒,穿起的灰线里混着南荒的灶灰,搓捻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风吹过枯草。
她面前的竹筐里堆着几十个灰袋,每个都用蓝布缝了云纹——那是林昭然设计的私学标记,后来被禁了,倒成了最好的暗号。
布角摩擦时,散发出淡淡的烟火气,仿佛还带着南荒灶膛的余温。
“阿姐,”邻座的阿菊戳了戳她的胳膊,指尖沾着线头,“张货郎的船要开了,咱们的灰袋放船尾?”
柳明漪把最后一针收进袋口,指尖被针戳出个血珠,落在灰袋上像朵小红花,迅速被粗糙的布面吸住。
“放船头。”她把灰袋塞进阿菊怀里,声音轻却坚定,“让它迎着风走,走得越远越好。”
张货郎的乌篷船起锚时,柳明漪站在码头上,看着阿菊把灰袋轻轻放在船头的缆绳旁。
船桨划开水面,荡起的波纹里,她仿佛看见三年前的林昭然——也是这样站在码头,衣袂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说“我们撒的不是种子,是风”。
那风如今已吹过山野、渡口、学堂的墙根,带着灰烬与血痕,带着孩子的提问与老人的眼泪。
当晚三更,月照江面如霜。
那艘载着灰袋的乌篷船停靠在第三渡口,一名赤脚少年悄悄取走最上面那只。
三个时辰后,这只袋子被塞进国子监西墙的排水孔中——里面不是灰,是一叠用灶灰水写的《讲录》抄本,字迹微黄,散发着淡淡的焦味与咸涩。
程知微是在三更天收到那封密信的。
门缝下塞进半片焦砖,边缘还沾着泥和血迹。
小福欲喊,被程知微拦住:“别惊动巡夜的——这是南荒的孩子们教我们的暗语。”
信是用炭笔写在半片砖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砖背:“国子监西墙根,七童生夜抄《讲录》,汇三策,题曰‘法自民出’。”
他举着烛台的手在发抖,烛泪啪嗒啪嗒掉在砖上,把“民出”两个字泡得模糊,像即将融化的雪。
三年前林昭然在病中咳着写策论,说“真正的制度不该是悬在头顶的刀,该是长在脚下的根”,现在这些寒门子弟用炭笔、用砖、用自己的手,把根扎进了土里。
“先生,”小福端着药碗进来,陶碗边缘烫得指尖发红,“该喝药了。”
程知微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砖上的字,触感粗糙如树皮。
药碗里的苦香漫开来,他突然想起林昭然喝药时的样子——皱着眉把药碗一推,说“苦的是药,甜的是病好后的世道”。
现在世道还没甜透,但至少……至少有根了。
沈砚之的朱笔悬在“妄言”两个字上方,笔尖的墨滴在奏纸上晕开个小圆,像一颗缓慢坠落的黑星。
通政司的官员还跪在阶下,声音发颤:“七名太学生,都没功名,只说自己是……是‘南荒来者’。”
南荒来者。
他想起三年前在南荒查私学,火场里那个抱着《讲录》残页的小丫头,被烟呛得说不出话,却用指甲在他官靴上划了道印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个“问”字,划痕里嵌着炭灰与血丝。
窗外的晨光漫进来,照在案头那本《讲录》上。
他鬼使神差地翻开,扉页上有行小字:“破帷者,不必见光,只要让光漏进来。”墨迹有些模糊,像是被泪水浸过,又像被雨水打湿。
朱笔落下时,“妄言”变成了“呈御”。
他把《讲录》和半页残纸一起塞进奏匣,残纸上的字被火烧过,只剩半句:“帷破之时,光起于野。”
宫门外的更鼓敲了五下,东方渐白。
几十里外,同一片晨光爬上林府窗棂,照亮她枯瘦的手指。
而此时的林昭然正倚在病榻上,窗外的蝉鸣像团乱麻,嘶哑地缠绕在耳畔,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已经三天没进粒米,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灼痛随每一次呼吸蔓延。
只能让丫鬟小桃用棉签蘸着米汤,轻轻润润嘴唇,那点湿润转瞬即逝,留下更深的干裂。
她望着案头那株从南荒带来的野菊,花瓣已经开始打卷,边缘泛褐,却仍倔强地朝着窗口的方向,仿佛在追逐最后一缕光。
“小姐,”小桃端着药碗进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程先生差人送了信来,说……说南荒的‘问’字活了。”
林昭然的眼睛亮了亮,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像风掠过湖面留下的涟漪。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野菊的花瓣,触感脆弱如蝶翼,声音轻得像片云:“活了好……活了,就撕得开那道帷了……”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像是谁在替她喊那声没说完的“好”。
就在那一刻,案头油灯明明未点,灯芯却忽然一颤,幽幽燃起一朵豆大的火苗——没有火折,没有引信,只是静静地、固执地亮了。
光晕慢慢铺开,映出墙上那幅早已褪色的南荒地图,也映出她唇边未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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