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夜，一旦失去人造光源的遮蔽，便显露出它亘古的深邃与浩瀚。处暑节气，白日里蒸腾的热浪在午夜前便已退潮，只余下戈壁深处岩石缓慢释放的余温，和空气里干燥得能吸入肺腑的沙尘气息。一场毫无预兆的区域性强磁暴，如同天外巨手随意拂过，瞬间抹去了整座城市和莫高窟景区所有的电力。黑暗，纯粹而广袤的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李念墨站在254窟那狭窄、幽深的甬道入口，身后是无边无际的、缀满钻石般星辰的墨蓝天穹。窟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千年的时光与佛陀的静默在其中沉淀、凝固，散发出混合着岩土、矿物颜料和岁月尘埃的独特气息，冰冷而厚重。只有腕间特制通讯器屏幕发出的微弱蓝光，映亮了她沉静而专注的侧脸。弟弟李天枢紧挨着她，少年清亮的眼眸在黑暗中适应得很快，正警惕地扫视着甬道深处未知的黑暗。
“萤火虫带来了。”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研究院的老技工张师傅。他小心地捧着一个蒙着黑布的藤编小篓，篓子里传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和点点微弱的绿光。
李念墨点点头，这是她根据祖父李长庚早年笔记中一个异想天开的设想，结合最新的生物信息素引导技术，在特定区域培育、训练的一批萤火虫。她接过小篓，指尖在篓口轻轻一划，一道无形的信息素屏障被解除。
刹那间，如同打开了盛满星屑的魔盒！
数百点柔和的、跳跃的绿光，轻盈地、无声无息地从篓中涌出。它们像是被窟内某种神秘力量召唤的精灵，没有丝毫犹豫，径直飞入254窟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点点绿光如同散落的翡翠，在绝对的黑暗里划出一道道短暂而优美的光弧，最终，所有光点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甬道深处，那面着名的北魏“降魔变”壁画。
绿光聚拢，渐渐勾勒出壁画上那尊体态婀娜、裙裾飞扬的飞天轮廓。萤火虫们仿佛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密密麻麻地附着在壁画上，尤其密集地汇聚在飞天那飘逸飞扬的裙裾褶皱深处。它们腹部的冷光，如同无数微小的探针，照亮了壁画上千年沉积的尘埃和细微的龟裂纹理。
就在光点最密集的中心——飞天裙裾一个深陷的褶皱阴影处，一点异常微弱、但极其稳定的幽蓝色光芒，在众多绿光的映衬下，猛地亮了起来！那光芒并非来自萤火虫，而是从壁画内部透出！
“姐！”李天枢低呼一声，手指向那蓝光的位置。
李念墨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迅速从随身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高敏光电增幅仪，镜头对准那点蓝光。仪器屏幕上，原本只是模糊光点的位置，图像被急剧放大、锐化、增强。
一块极其微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半嵌入岩壁深处的黑色薄片，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材质，既非颜料，也非寻常岩石，更像是某种……碳基晶体？此刻，这块神秘的碳片正被萤火虫的冷光和某种未知的力场共同激活，它的表面不再是静止的，而是如水波般荡漾起来，无数细微到极致的像素点正在飞速重组！
“滋…滋滋……”一阵微弱但刺耳的电流杂音，伴随着俄语特有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洞窟中响起，被增幅仪清晰地捕捉并播放出来：
“Лyha cmoтpnт… Пoвтoprю… Лyha cmoтpnт…” (月亮注视着…重复…月亮注视着…)
这声音！这警告！与之前在苏州苏绣的纳米丝线上、在渤海沉船电台接收到的密码所指向的信息，一模一样！李念墨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这来自1958年的、跨越时空的冰冷警告，竟深藏在这千年佛窟的壁画之内！
“月亮…注视着什么？”李天枢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洞窟里激起轻微的回响。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发出警告的碳片上，而是被壁画中央、力士手中那柄怒指苍穹、仿佛要刺破虚空的巨大降魔杵深深吸引。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召唤感，从那柄由矿物颜料绘就的兵器上传来。仿佛那不是画，而是一个亟待开启的封印，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入口。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再一步。完全无视了张师傅低声的劝阻。他的右手，那只在格陵兰冰芯前触摸出经络图、在药柜刻纹前映射出dNA奥秘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触碰向壁画上降魔杵那粗粝的、描绘着雷霆之力的杵尖。
就在李天枢的指尖触碰到岩壁颜料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如同冰层初次绽裂！被触碰的那一小片历经千年的矿物岩彩，竟如同干燥的蝉翼般，沿着降魔杵的轮廓边缘，片片剥落下来！剥落的碎屑在下方萤火虫幽幽的绿光中，闪烁着细碎如金沙般的光点。
剥落的岩彩之下，露出的并非粗糙的砂砾岩壁，而是一种光滑、冰冷、泛着哑光银灰色泽的金属！那金属表面异常洁净，毫无锈蚀痕迹，仿佛昨日才被嵌入这古老的壁画之中。金属板上，蚀刻着极其繁复、充满几何美感的线条和符号——那是古老的玛雅历法图案！
“钛合金！”李念墨瞬间认出了这金属的独特光泽和质感，与苏绣显影、沉船钢锭分析报告指向的物质完全一致！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更惊人的变化接踵而至！
那块暴露出来的钛合金板，似乎对李天枢指尖的温度产生了奇异的反应。冰冷的金属表面迅速蒙上了一层细微的水汽，随即，蚀刻其上的玛雅历法线条，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开始缓缓流动、变形！那些代表日月星辰的古老符号在流动中分解、重组，线条变得锐利、抽象，最终演变成一组组由“0”和“1”构成的、冰冷而精确的现代二进制代码！
这些二进制光流在钛板表面飞速闪烁、排列组合，最终定格成一个清晰无比的三维坐标模型——一个精确标示着地球某点（正是渤海“旅大-03”沉船位置！）与月球背面冯·卡门撞击坑内某个精确位置之间动态轨迹的空间坐标图！一条虚拟的光线连接着这两点，如同命运沉默的脐带。
“旅大-03…爷爷的船…”李天枢喃喃自语，指尖依旧停留在那冰凉的钛合金板上。那上面蚀刻的玛雅历法早已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数字坐标。但就在他低语的瞬间，钛合金板的边缘，一行极其微小、需要凑近才能看清的蚀刻字母，在二进制光流的映照下，诡异地反射出微光：
旅大-03
这艘半个多世纪前沉入渤海，带走了祖父李长庚最初踪迹的科考船编号，竟以这种方式，刻印在这块深埋敦煌壁画、来自未知时空的钛合金板上！时空的错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光！”张师傅突然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调。
李念墨猛地抬头。只见李天枢刚才因查看钛板而无意间抬起的手电筒（备用冷光源），那束微弱的光柱斜斜地打在了254窟那高耸的、绘满千佛与天宫的穹顶之上。
光斑落处，奇迹再现！
在光斑周围，那些原本静止的、色彩斑驳的壁画颜料微粒，仿佛被光激活了某种潜藏的记忆。无数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荧光粒子在光束中飞舞、聚集、重组。转瞬之间，一幅庞大、精密、完全由冷光构成的动态轨道运行图，清晰地投射在古老的窟顶壁画之上！
轨道环绕的中心，是蔚蓝色的地球模型。一条闪耀着银白色光芒的轨迹，如同神只划下的刻痕，从渤海之滨延伸而出，挣脱地心引力，划破深空，最终精准地环绕、落向月球背面那个熟悉的坐标点——冯·卡门撞击坑深处。
那是嫦娥六号的预定轨道图！与国安部绝密档案中的设计图，分毫不差！
洞窟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萤火虫翅膀振动发出的微弱“嗡嗡”声，以及那古老的、来自1958年的俄语警告“Лyha cmoтpnт…”（月亮注视着…）仍在循环往复，冰冷地回荡在佛陀垂目的目光下。
李念墨的目光，在脚下萤火虫组成的、如同绿色丝线般流动的奇异光阵上扫过——那些微小生物飞行的路径，竟在壁画前的地面尘埃上，隐约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网络地址轮廓：192.168.0.1958。她缓缓抬头，视线掠过弟弟李天枢触碰钛板时震惊而苍白的侧脸，掠过张师傅因恐惧而圆睁的双眼，最终定格在窟顶那幅由光尘构成的、指向月之暗面的轨道图上。
渤海沉船，敦煌秘窟，俄语警告，玛雅历法，钛合金板，二进制坐标，祖父的船号，探月的轨迹…… 所有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来自星空深处的手拨弄，最终都严丝合缝地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终点——那片被永恒阴影笼罩的月之背面。那里，仿佛真有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在无垠的黑暗中，沉默地注视着地球上发生的一切。
李天枢缓缓收回触碰钛板的手指，指尖残留着金属的冰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宇宙洪荒的悸动。他望向窟顶那渐渐消散的光尘轨道图，少年清澈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涌起了面对无垠深渊般的巨大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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