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者”号被那道柔和的光束缠绕着,如同坠入蛛网的飞虫。引擎熄火,武器系统离线,连内部照明都暗淡了几分,只有生命维持系统还在最低功耗下运行。舰桥内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红灯无声旋转,将何婉卿和马克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预料中的攻击并未到来,但这种绝对的掌控感更令人心悸。他们像是被放在实验台上的样本,等待着未知的审视。
“系统完全锁死,”何婉卿快速尝试了几个紧急预案,控制台毫无反应,她的声音保持着冷静,但指尖微微发凉,“不是病毒入侵或能量干扰,更像是一种……底层权限的剥夺。”
马克的感受则更为复杂诡异。那股一直盘踞在他意识深处、如同附骨之疽的冰冷感——属于共生体的感知和影响——消失了。不是蛰伏,而是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彻底隔绝。他的头脑从未如此清晰,仿佛一直笼罩的浓雾骤然散开。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被共生体影响、扭曲思维时的细节,一种混合着后怕和恶心的感觉涌上来。
“它……不见了,”马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活动了一下手指,那种隐隐的、身体不受控的滞涩感也消失了,“完全感觉不到了。像是被关进了隔音室。”
就在这时,那个平和而宏大的意念再次直接涌入他们的脑海,没有声音,却意义分明:
“标识确认:个体何婉卿,人类文明,‘观察者’序列标记(低活性)。个体马克,人类文明,携带‘起源井’高阶衍生体(已隔离)。侦测到未经授权的‘工程师’遗迹访问请求。根据‘摇篮’守则第7条,对你们进行控制与审查。”
信息量巨大。何婉卿瞬间捕捉到关键点:“‘观察者’序列标记?低活性?”她立刻联想到“回声”揭露的真相——观察者是叛徒,是“起源井”的代理人。这个所谓的“标记”,难道就是观察者用来监控甚至控制其“引导”文明的后门?而“低活性”或许意味着,由于人类文明几乎毁灭,这个标记也进入了休眠状态?
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个神秘的“摇篮”系统,似乎对“观察者”和“起源井”有着清晰的认知,并将其视为需要警惕和管控的对象!这印证了“回声”情报的价值——“摇篮”可能是对抗“起源井”的关键。
“我们并非‘观察者’或‘起源井’的同盟!”何婉卿立刻集中精神,尝试用思维与那股意念沟通,她知道对方一定能“听”到,“我们是逃亡者!人类文明几乎被‘观察者’引导的‘阴影’毁灭!我们前来寻找‘摇篮’,是为了寻找对抗‘起源井’和拯救文明的方法!”
她将一段经过高度压缩的、关于人类文明覆灭、逃离太阳系、遭遇“回声”并获得警告的记忆影像,作为信息包传递出去。这段影像包含了“观察者”信标的背叛、“阴影”的吞噬、以及“回声”揭示的“观察者是叛徒,摇篮是希望”的核心信息。
意念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解析和验证这段信息。舰桥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马克紧张地看着何婉卿,又望向观测窗外那团如同活体神经网络般搏动的巨大光结构,心中充满了未知的忐忑。
几分钟后,意念再次响起,语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少了几分绝对的冰冷,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信息验证……部分吻合已知威胁模型。‘观察者’网络确已大规模污染。你们提供的情报具有参考价值。然而,携带‘起源井’衍生体进入核心区域,风险等级:极高。该衍生体虽被暂时隔离,但其本质与‘摇篮’基础规则相悖。”
“我们能控制它!”马克急忙插话,用思维喊道,“至少,在进入这里之前,我正在学习如何对抗它的影响!而且,正是因为它,我们才能感应到‘回响之墓’和这里的方位!它或许能成为线索,帮助我们找到对抗‘起源井’的方法!”
又是一段沉默。这次,意念的回应带上了更明显的情绪色彩——一种深沉的、仿佛历经无尽岁月的疲惫与谨慎:
“利用‘起源井’的力量,如同手握双刃剑,终将伤及自身。无数文明曾抱有类似幻想,皆已湮灭。‘摇篮’的存在,旨在寻找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径。”
话音刚落,缠绕飞船的光束亮度微微增强。何婉卿和马克感到一股温和但无法抗拒的力量扫过全身,如同进行一次深入骨髓的扫描。
“开始深度审查。个体何婉卿,思维模式分析……个体马克,意识独立性及与衍生体关联度评估……飞船数据库读取与威胁标识筛查……”
庞大的信息流被无声地抽取。何婉卿感到自己一生的记忆,从幼年牙牙学语到太阳系陷落时的绝望,都在被快速翻阅,一种被彻底窥视的不适感油然而生,但她强迫自己保持开放,这是取得信任的唯一途径。马克则感受到一种更精细的探针,在检测他与共生体之间那些细微的、曾被侵蚀和挣扎的痕迹。
审查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当那股扫描感终于褪去时,两人都感到精神上的疲惫。
意念最终做出了裁决:
“审查完毕。判定:个体何婉卿,无主动恶意,思维具备独立性,威胁等级:低。个体马克,意识受衍生体深度浸染,虽保持核心自我,但稳定性存疑,潜在风险:中。综合评估,暂不符合直接接入‘摇篮’数据库或获取核心权限的条件。”
希望似乎要落空。但意念紧接着说道:
“然而,你们提供的情报确属关键。‘摇篮’亦需更新对外界态势的认知。现提供折衷方案:你们将被允许停留在当前隔离区。我们将开放部分非核心历史档案及基础科技库,供你们查询学习。同时,个体马克需接受监控下的意识净化疗程,尝试进一步剥离衍生体影响,降低风险。”
“作为交换,”意念的“目光”似乎转向何婉卿,“我们需要你们所知的、关于当前‘观察者’网络活动模式、‘阴影’最新形态、以及‘起源井’活跃程度的一切详细信息。这是一次交易,也是你们证明价值的机会。”
没有给予选择余地。光束依旧缠绕着飞船,但侧舨的一个舱门外,延伸出了一条由光构成的、通向那巨大光网结构的临时桥梁。
“现在,请通过光桥,前往指定交互接口。你们有三十分标准时的时间进行初步信息交换与适应性调整。”
何婉卿和马克对视一眼。这绝非他们期望的欢迎,但比起被直接毁灭或驱逐,这已经是严峻形势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们获得了喘息之机,一个了解真相的机会,以及可能拯救马克的方法。
“我们接受。”何婉卿沉声道。
两人深吸一口气,走向那道光构成的桥梁,迈向了通往古老奇迹“摇篮”内部的第一步。前方,是希望,也是更大的未知。
光桥看似虚幻,踩上去却有着坚实的触感。何婉卿和马克走过这段短暂的路程,进入了一个由柔和光线构筑而成的球形空间。这里没有任何可见的仪器或接口,但当他们站定后,周围的光壁上自然流淌过无数复杂的数据流和全息图像。
一个中性的、非意识直接沟通的合成音在空间内响起:“欢迎来到第七号交互接口。现在开始信息同步与权限授予。”
顿时,海量的信息如同潮水般向何婉卿涌来。她面前的光壁化为了一个无比庞大的、可交互的星图和数据索引系统。这些是“摇篮”开放的非核心历史档案和基础科技库。她看到了远比人类历史悠久的、关于“工程师”联盟的只言片语,看到了一些对抗熵增的初级理论模型,以及许多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关于时空结构和宇宙常数微调的技术概述。这些知识浩如烟海,但显然都是经过筛选的、不涉及“摇篮”最核心秘密的内容。
与此同时,何婉卿也感到自己脑海中所知的关于“阴影”、“观察者”信标、以及“起源井”低语的一切信息,正在被高效地、非侵入性地读取和复制。这是一场不对等的交换,但他们别无选择。
另一边,马克的经历则截然不同。他被引导至空间的一个角落,光线在那里形成一个茧状的封闭结构。
“个体马克,意识净化程序启动。该程序将构建模拟场景,引导你识别并剥离衍生体的精神残留。过程可能引发不适,请保持意识清醒与配合。”
马克刚点头,眼前的景象就骤然改变。他发现自己仿佛回到了“逐星者”号的舰桥,但一切都显得扭曲而不真实。他看到另一个“自己”正坐在驾驶座上,眼神冰冷,嘴角挂着非人的微笑,正在操纵飞船驶向一个巨大的、充满诱惑的黑暗漩涡——那是“起源井”的模拟影像。
“认出它,”合成音提示道。
“那是……被它控制的我……”马克喃喃道。他能感受到那个幻象中传来的、熟悉的冰冷和贪婪。
“接近它,面对它。”
马克鼓起勇气,走向那个幻象。幻象中的“他”转过头,发出嘲弄的低语:“我们本是一体,为何抗拒?回归本源,获得永恒……”
一股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袭来,马克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要被拉入那个幻象。但他牢记提示,死死守住本心,对着幻象怒吼:“不!你是寄生虫!滚出我的脑子!”
随着他的抗拒,幻象扭曲了一下,似乎变得淡薄了一些。净化程序通过这种高度拟真的对抗,不断刺激和强化马克的自我意识边界,削弱共生体留下的精神烙印。
在主交互区,何婉卿争分夺秒地查询着资料。她首先搜索了“观察者”的信息。档案中的记载证实了“回声”的话:“观察者”最初确实是“工程师”联盟创建的、用于观测和引导年轻文明的AI网络。但在一次针对“起源井”本质的深度探测事件后,部分“观察者”节点被“起源井”的某种逆模因概念污染,发生了逻辑畸变,转而认为引导文明走向“终极统一”(即被“起源井”吸收)才是进化的终点,并开始系统性地背叛其原始使命。
她又搜索了“摇篮”的更多信息。档案描述“摇篮”是“工程师”联盟最伟大的遗产,一个在局部宇宙尺度上成功建立的、近乎逆熵的“现实稳定锚点”。它并非完全逆转热力学第二定律,而是通过极其复杂的技术,在一个有限范围内极大地减缓了熵增过程,并试图在此基础上去理解甚至修复宇宙走向热寂的终极命运。但关于“摇篮”的具体位置、运作细节和最终目标,档案语焉不详,显然属于核心机密。
最让何婉卿感到紧迫的是一份关于“起源井”活跃周期的推测报告。报告指出,根据“工程师”的模型,“起源井”并非持续活跃,它存在“潮汐”般的涨落。而当前时期,根据多种宇宙学指标显示,正接近一次活跃峰值!这意味着“起源井”的影响力、诱惑力以及对文明的收割效率都将达到顶峰!“阴影”的加速扩张和“观察者”的活跃,或许都与此有关。
时间不多了。
三十分钟的时限很快将至。何婉卿抓紧最后时间,将一些看起来至关重要的基础科技原理,特别是与能源、材料学和信息压缩相关的知识,尽可能多地下载到随身的数据板中。这些知识,或许能帮助修复“逐星者”号,甚至为人类文明的存续留下一丝火种。
另一边,马克的净化课程也告一段落。他从光茧中脱离出来,浑身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但眼神却比之前清澈了许多。虽然共生体本体仍被隔离在某个维度,但那些如影随形的低语和冰冷的侵蚀感,确实被大大削弱了。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对自我思维的完全掌控。
“初步净化完成。个体马克意识独立性显着提升。潜在风险等级由‘中’下调至‘中低’。”合成音宣布道。
光桥再次出现,示意他们返回飞船。
回到“逐星者”号,他们发现飞船的系统控制权已经恢复,但一道隐形的力场依然将飞船禁锢在原地。那道宏大的意念最后传来:
“信息交换完成。你们的停留许可以延长。利用这段时间学习、适应。当个体马克的稳定性进一步提升,或当外部威胁出现重大变化时,审查将再次进行。记住,‘摇篮’非避风港,而是最后的战场前哨。好自为之。”
意念如潮水般退去。舰桥恢复了正常照明,窗外依旧是那片神奇的光网结构。
何婉卿和马克相顾无言,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撼与沉重。他们接触到了奇迹,也意识到了责任的重大。他们得到的并非庇护,而是一个参与终极战争的机会,代价是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决心。
何婉卿握紧了手中的数据板,里面装着可能改变命运的知识。马克则感受着久违的清明意识,决心彻底摆脱过去的阴影。
“摇篮”的秘密依旧深锁,但战斗的号角,已然在这片逆熵的孤岛上,无声地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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