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一位南阳同事经年的絮语，又因了贾平凹先生那篇《白浪街》长久萦绕心头的文字魔力，此次踏上南阳地界，第一站便直奔那声名远播的白浪街而去。贾先生笔下那“鸡鸣听三省，犬吠三省闻”的奇景，早已如一个遥远又真切的梦，悬在心头多年了。
车行渐近，白浪街依偎在苍茫山影之下，紧贴着清凌凌的白浪河水。那河，据说是从陕西湘河镇南部的山坳里一路奔涌而来的，带着三秦大地的浑厚气息。街名得自这河，而街的灵魂，却系于街心那块其貌不扬却名动天下的石头。
那便是三省石了。
一块棱角分明的三棱石，沉默地凸出于街心。它并非巍峨，却自有千钧之重。三面朝向：一面朝西，属陕西；一面朝东南，归湖北；一面朝东北，则划入河南。一道清浅的水渠穿街心而过，人称“三省溪”，仿佛是为这石作注。于是，这不足百户人家、蜿蜒不过五百米的弹丸小街，竟成了华夏大地一处绝无仅有的所在——真正的“一脚踏三省”。
围着这块石头，三省的土地、三省的屋舍、三省的人声，便这般密密匝匝地交织缠绕。湖北人家的马鞍形房顶，前低后高，带着荆楚的灵巧；陕西人家的院落，方正敦实，是关中黄土赋予的厚重；河南人家的平顶屋舍，开阔敞亮，透着中原的坦荡。这些风格迥异的房屋却彼此相连，檐角相碰，亲密无间。行走其间，仿佛在瞬息间跨越了地理的鸿沟，游历了三种风土。
三省石并非无根之木。它自有传说，如街角溪水般在老人唇齿间流淌。相传古时三省常为边界争执不休，一日深夜，天穹撕裂，一颗五彩斑斓、光芒四射的三尖火星陨石轰然坠落，嵌入此地。百姓惊惧又敬畏，以为上苍显灵，火星爷降旨划界。纷争由此平息，人们感念神石，便在陨石旁建起火星庙（后称三省庙），自此奉石为界，清道光年间官府亦据此勘定三省疆域。如今古庙虽已湮没于尘埃，但这陨石天降、平息纷争的故事，却为这冰冷的界石注入了神性的温度。游人至此，总要郑重地将脚踏上石面，仿佛通过这短暂的触碰，便能汲取几分来自天外的平安与吉祥。
穿行于白浪街前后两条狭窄的街巷，如同翻阅一本鲜活的三省民俗图志。秦腔的高亢激越，楚剧的婉转悠扬，豫剧的质朴豪放，曾在同一座戏楼上轮番上演，声腔各异，却共同滋养着这条街的精神血脉。最动人的是人间烟火里的交融。一家有红白喜事，三省邻里闻讯即来，不请自到。河南的“送汤”习俗，陕西的待客之道，湖北的帮衬礼仪，在这里水乳交融。一桩喜事，便是三省人情的一次盛大聚合。世代通婚，更是在血脉深处编织起无法割舍的纽带。河南女子嫁入陕西院落，湖北小伙娶走关中姑娘，荆楚姑娘又远嫁河南人家……小小的白浪街，多少家庭便是由这三省的骨血融合而成。树下吃饭，河南人啃着白馍，湖北人端着米饭，陕西人吸溜着凉皮，碗筷交错，笑语盈耳，三省的口音在饭香里奇妙地共鸣。
这交融，最直观的战场与舞台，便在街市。曾几何时，三省商铺在白浪街上演着精彩的“三国演义”。南边是湖北的铺面，西北、东北两角则分别被陕西与河南的商号占据，呈三足鼎立之势。三省竞争之激烈，货品之丰富，商贩招徕顾客之热情，竟为这深山小街赢得了“小香港”的响亮名号。每逢集日，三省边民云集于此，挑选、比价、议价，空气中弥漫着热切的商业气息。三省商店各显神通，竞相组织山货土产，招揽顾客，那喧腾的市声，曾是白浪街最富生命力的脉搏。可惜，火星庙早已被岁月抹去痕迹，昔日人声鼎沸的戏楼也另作他用，商业的繁华盛景终究随风而逝，只留下“商家走了，游人来了”的淡淡喟叹。旧日那“小香港”的喧嚣市声，终究被游客探寻的脚步与相机的咔嚓声所取代。
然而，味道的记忆总是最为悠长。白浪街的饭食，忠实地保留着三省交汇的味觉密码。街边小店，河南胡辣汤的辛香醇厚、陕西羊肉泡馍的浓郁扎实、湖北三合汤的鲜美爽滑，热气腾腾地共处一檐之下。那家“三省友谊酒店”的店主深谙此道，柜台上西凤酒的凛冽、杜康的绵长、稻花香的清雅并排而立，如同三省风土在杯中汇聚。更妙的是后厨，湖北人、陕西人偏好的大米饭，河南人钟情的面食，都妥帖备好。更有趣的是，常有河南食客特意寻来，指名要吃地道的陕西风味，这口腹之欲上的“跨界”，亦是交融深入骨髓的明证。食物于此，早已超越了果腹，成为身份认同与相互接纳的甜美象征。
暮色四合，我再次立于街心那块三棱石旁。晚风掠过三省屋檐，带着不同土地的气息。俯身触摸那冰凉的棱角，纹理粗糙，却仿佛能感受到千百年岁月与人情的摩挲。这石头，是天降的神谕，是人为的界碑，更是无声的见证者。它冷眼旁观三省边民的争执与和解，亲历火星庙的香火鼎盛与最终湮灭，聆听过戏楼上不同声腔的争鸣与融合，也铭记着街市由极盛到静寂的变迁。
贾平凹先生的《白浪街》如一座丰碑矗立，后来者难免心生“此处莫论文”之叹。游记确乎难以为继，然而当我将双脚踏上这三棱石面，一种奇异的通感瞬间贯穿身心。脚下仿佛不是一块顽石，而是三股古老而坚韧的地脉在此交汇——西北方是八百里秦川的浑厚苍茫，那是周秦的根基，汉唐的雄魄；东南方是江汉平原的浩渺烟水，流淌着楚辞的浪漫与屈子的长叹；东北方则是中原大地的坦荡无垠，沉淀着河洛的智慧与嵩岳的庄严。这三股力量，如同三条无形的江河，在此处碰撞、激荡，最终又奇妙地相互渗透、融合为一。
所谓“一脚踏三省”，踏上的哪里仅仅是地理的边界？分明是华夏文明几大主脉在此处的奇妙扭结。它微小如芥，却是一个活生生的文化结晶体，一个关于“和而不同”的生动寓言。边界在这里不再是冰冷的隔阂，反而成为彼此吸引、相互滋养的奇妙接缝。秦的质直尚义，楚的灵动飞扬，中原的包容通达，在白浪街的炊烟里、婚嫁的锣鼓中、商贩的吆喝间，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
暮色渐浓，街灯次第亮起，三省人家的灯火温暖地交织在一起。我最终没有写下洋洋洒洒的游记，只在三省石旁静立良久，拍下它沉默的影像，也拍下这灯火阑珊里三省共度的黄昏。这石头，这街道，本身就是一篇无需赘言的大文章。它无声地诉说着：真正的边界或许并非用来隔绝，而是为了让不同的光芒在此相遇、辉映，最终熔铸成一片更辽阔、更深沉的土地。这“一脚踏三省”的土地，正是华夏肌体上一处微小而伟大的穴位，无声地搏动着文明交融共生的永恒韵律。
三省石默然，三省溪水低语，三省灯火温暖相融——这便是白浪街无声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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