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沈府的亭台楼阁，将白日的喧嚣与暗流一同掩盖在沉沉的帷幕之下。栖梧苑内，却依旧灯火通明，琉璃灯盏散发出稳定而明亮的光晕，与窗外万籁俱寂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顾瑾并未继续埋首于那堆令人心烦意乱、却又暂时无处下手的商铺账册。她深知，在没有明确方向和突破口之前，盲目翻阅那些早已被精心修饰、粉饰太平的“阳账”，无异于大海捞针，只是徒然耗费心神与时间。
她静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灯光，再次细细研读那份嫁妆底单副本上关于商铺的部分。“锦绣绸缎庄”、“玲珑珍宝阁”、“百味楼”、“汇丰粮行”……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跃然纸上，它们代表的，曾是慕容家为爱女精心筹备、位于京城繁华地段、日进斗金的优质产业。这些铺面，资金流动频繁，往来账目复杂，才是最容易隐匿巨额资金、进行利益输送的关键所在。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秋葵引着风尘仆仆、鬓角还带着夜露湿气的小莲走了进来。小莲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留下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星子，显然此行有所收获。
“小姐，奴婢回来了。”小莲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辛苦了，起来说话。”顾瑾放下手中的底单，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打探得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小莲站直身子，语速清晰而快速地回禀，条理分明：“小姐，奴婢这几日借口替小姐采买上等绣线、时新零嘴，轮流去了好几家夫人名下的铺子。表面上看，各铺生意都还算过得去，掌柜伙计接待也算客气周到。但奴婢依您吩咐，多留了心眼，仔细观察，确实发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
“哦？细细说来。”顾瑾身体微微前倾，眸光专注，示意她继续。
“首先是锦绣绸缎庄，”小莲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奴婢去时，前堂客人不算多，显得有些冷清。但后堂却隐约传来密集的算盘声，噼啪作响，间隔还有伙计压低声音催促‘快点，东家那边月底对账催得紧呢’。奴婢故意在店里多流连了一会儿，挑选布匹花样，恰好看到有一个穿着体面绸衫、腰间系着玉带、不像寻常顾客的中年男子，被赵掌柜亲自陪着，神色有些匆忙地从后门引了进去，举止间透着熟稔与隐秘。后来奴婢借口走错路，绕到后巷附近，悄悄问了那个常年在那里摆摊卖炊饼的老汉，他说偶尔会看到一些生面孔、穿着不俗的人从绸缎庄后门进出，行色匆匆，确实不像是来买绸缎的主顾。”
顾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对账催得紧？生面孔从后门频繁进出？这显然超出了正常商铺接待贵宾或处理普通业务的范畴，更像是一个隐秘的联络点或资金中转站。
“还有玲珑珍宝阁，”小莲继续说道，语气带着笃定，“那里的账房先生姓孙，是个瘦高个，眼珠子转得很快，一看就是个心思活络的。奴婢假装看一支玉簪，徘徊在账台附近，听到他正和一个小伙计低声抱怨，说‘那边的账越来越难做了，窟窿越来越大，都快填不上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奴婢趁他转身去取东西的间隙，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桌角压着的一本账册，那封皮的颜色是深褐色的，质地像是更好的杭绸，边角还包了铜角，看起来比咱们府里账房用的那种蓝布面、普通纸质的制式账本要精致贵重不少。”
不一样的账本？顾瑾心念电转。这极有可能就是游离于沈府公账之外、记录真实收支和隐秘往来的“阴账”！真正的资金流向和巨额贪墨的证据，恐怕就掌握在那位孙账房手中，或者与他抱怨的“那边”密切相关。
“百味楼呢？”顾瑾追问，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百味楼是几家铺子里生意最红火的，人来人往，宾客盈门。”小莲说道，“但奴婢发现，他们的采买管事姓钱，几乎每天固定时辰，都会与城南‘丰裕粮行’的一个伙计在酒楼后巷进行交接，搬运的米面粮油等物，数量极大，粗略估算，远超百味楼日常经营所需。而且，奴婢后来设法打听到，百味楼近两年明明客流不断，盈利可观，账面上却接连以‘楼体陈旧需翻新’、‘添置西域新式烤炉厨具’等名目，从府里公中支取了大笔银钱，每次都是数百两。可奴婢仔细观察过，楼里的桌椅陈设并无明显翻新痕迹，所谓的‘西域新式厨具’也未见踪影。”
虚报采购，套取现金？这是贪墨中饱私囊的经典手段，将府里的银子通过虚假名目洗出来，落入私囊。
小莲最后总结道：“小姐，综合这几日所见，奴婢感觉，这些铺子的掌柜和核心管事，比如绸缎庄的赵掌柜、珍宝阁的孙账房、百味楼的钱管事，他们似乎都另有一套行事规矩和汇报体系，背后好像还有人在统一指挥调度。尤其是赵掌柜和孙账房，感觉他们……并不完全听命于府里，至少不完全听命于现在已然失势的王夫人。”
顾瑾静静地听着，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温热的茶杯边缘缓缓摩挲。小莲带来的信息虽然琐碎，却像一块块至关重要的拼图，逐渐在她脑海中勾勒出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冰山轮廓。王芸熙，很可能只是这些产业名义上的管理者，或者，她本身也不过是某个更深层、更庞大势力摆在明面上的“白手套”和代理人。真正的掌控者和绝大部分利益的流向，早已超出了沈府后宅的范畴。
“做得很好，小莲，观察入微，心思缜密。”顾瑾赞许地点点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这些信息非常重要，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你继续留意，尤其是那个孙账房的动向，以及绸缎庄后门的出入情况，但要加倍小心，宁可慢，不可错，绝不可引起对方警觉，暴露自己。”
“是，小姐，奴婢明白，定会小心行事。”小莲郑重点头应下，脸上因受到肯定而泛起一丝光彩。
待小莲和秋葵退下后，沈澈才从里间踱步而出，他显然已将小莲的禀报听得一清二楚，脸上交织着兴奋与凝重：“姐，看来问题果然就出在这些商铺上！那个抱怨窟窿难填的孙账房，还有神秘人物频繁出入的绸缎庄后门，肯定是关键突破口！”
顾瑾微微颔首，眸光深邃如夜海：“没错。田庄的贪墨，像是钝刀子割肉，虽然疼痛，但一时半会儿难以致命。而这些商铺，才是他们真正吸血的核心渠道，资金往来巨大，账目复杂多变，更容易掩盖巨额资金的真实去向和利益输送。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让我们撕开伪装，接触到真实账目，或者能撬动其中关键人物的切入点。”
她站起身，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室内缓缓踱步，脑海中如同高速运转的罗盘，飞速分析整合着现有的线索。孙账房抱怨“窟窿难填”，这泄露出他可能并非心甘情愿参与其中，或者正承受着巨大的做账压力和风险，内心充满恐惧；绸缎庄后门进出神秘人，表明那里很可能是一个重要的联络点或资金中转站，赵掌柜地位关键；百味楼的异常采买，则是赤裸裸的套现贪墨，证据相对容易抓取。
“澈儿，”顾瑾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沈澈，目光灼灼，“你觉得，像赵掌柜、孙账房这些人，他们此刻最害怕的是什么？”
沈澈凝神思索了片刻，试探着回答：“他们……自然是怕我们查账，怕事情败露，丢了这油水丰厚的差事，甚至被送官查办，身败名裂？”
“这是必然。”顾瑾唇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洞悉的弧度，“但他们内心深处，或许更害怕的，是背后靠山的无情抛弃，是成为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弃子。王芸熙如今倒台禁足，自身难保，他们背后的‘东家’却依然稳坐钓鱼台。此刻，这些人必然人心惶惶，如同惊弓之鸟，既怕我们顺藤摸瓜查到底，又怕知道的太多，被背后的主子抢先一步灭口。这种恐惧和不确定性，就是我们可以利用的缝隙。”
“离间计？”沈澈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方向。
“不仅仅是简单的离间。”顾瑾轻轻摇头，眼中闪烁着更为复杂和精准的算计光芒，“我们要双管齐下，刚柔并济。一方面，继续明目张胆地加大查账的声势和压力，摆出步步紧逼、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的姿态，让他们感觉我们已经逼近核心，惶惶不可终日，内部产生裂痕；另一方面，要巧妙地让他们看到一线‘生机’，一条或许可以摆脱控制、将功折罪、甚至反咬一口以换取自身和家人安全的‘生路’。”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执起狼毫笔，一边思索一边沉声说道：“那个孙账房，既然会抱怨，说明他心理压力极大，并非铁板一块，或许可以成为我们优先试探和争取的目标。而绸缎庄的赵掌柜，能与神秘人直接接触，显然地位更高，知道的核心机密可能更多，但相应的，撬开他的嘴恐怕也更为困难，需要更周密的布置。”
“那我们接下来具体该怎么做？”沈澈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觉得姐姐的谋划如同抽丝剥茧，令人心折。
顾瑾沉吟片刻，笔尖在砚台中饱蘸浓墨，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厉色：“明日，以我的名义，传话给府中账房，让他们通知母亲名下所有商铺的掌柜，后日巳时正，带着各自铺子近三年的总账与明细账册，全部到栖梧苑来见我！我们要——敲山震虎！”
沈澈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有些担忧：“姐，如此大张旗鼓，会不会打草惊蛇？万一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或者他们背后的主子抢先下手，杀人灭口怎么办？”
顾瑾放下笔，神色冷静得近乎冷酷，分析道：“澈儿，你忘了我们刚刚演完的那场戏吗？在对方看来，我们最重要的嫁妆底单已然‘失窃’，他们此刻正自以为得计，认为我们失去了查账的根本凭据，成了无头苍蝇。我此时召集他们查账，在他们眼中，很可能只是病急乱投医，虚张声势，试图恫吓罢了。此其一。”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其二，母亲留下的商铺产业众多，涉及掌柜、账房、管事不下数十人。对方若想在我们接触之前就全部灭口，且要做得干净利落不引人怀疑，谈何容易？动静太大，反而会引火烧身。他们更可能采取的做法是观望、施压、或者重点控制几个最关键的人物。而我们，正好可以利用他们这种投鼠忌器的心态，以及那些掌柜们自身的恐惧，来分辨孰轻孰重，寻找突破口。”
沈澈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心下稍安：“姐姐思虑周全，是我急躁了。”
顾瑾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那些正因这突如其来的召集而心神不宁的掌柜们。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与寒意：
“我们就一起看看，这帮平日里倚仗背后势力、中饱私囊的蛀虫，在自身安危受到威胁时，是觉得自己的身家性命更重要，还是死守着那几本见不得光的账册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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