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料峭春寒尚未完全褪去，宁海县城却已因一场关乎无数士子命运的考试而显得格外肃穆而紧张——县试开始了。
袁生背着姐姐连夜赶制的、装着笔墨纸砚的布包，随着人流走进了戒备森严的考棚。他年纪虽小，面容尚带稚气，但眼神却异常沉静坚定。他知道，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前程，更是姐姐所有的希望和牺牲所系。
考场之内，寂静无声，唯有纸笔摩擦的沙沙声。袁生凝神静气，将先生所授、自己所悟，尽数倾注于笔端。他文章功底扎实，思路清晰，破题、承题、起讲、入手……一气呵成，字迹工整清秀，在一众考生中显得颇为出挑。
数场考试，连考数日，袁生都沉着应对。当最后一场考试的钟声敲响，他走出考棚时，虽面带疲惫，但眼神清亮，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
放榜那日，天色微熹，袁荷便早早起身，心神不宁地做着家务，目光却总忍不住瞟向村口的方向。袁生更是坐立难安，在屋内来回踱步。连小袁安都似乎感受到了这份紧张，乖乖地坐在小凳上，不敢吵闹。
不知过了多久，村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和兴奋的呼喊：“中了！中了！袁生哥中了！”
只见一个同去考试的少年飞奔而来，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边跑边喊：“袁家姐姐！袁生哥！榜出来了！袁生哥的名字在甲榜前列！通过了！县试通过了！”
轰——！
袁荷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瞬间远去，只剩下那句“通过了”在反复回荡。她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袁生更是呆立当场，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眼圈瞬间就红了。
“姐！我考过了！我考过了！”他冲到袁荷面前，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那是喜悦的泪，是压力的释放，更是对姐姐艰辛付出的无尽感激。
袁荷看着弟弟，泪水也模糊了视线。她伸出手，紧紧握住袁生冰凉的手，哽咽着，一遍遍地说：“好！好！我们袁生有出息了！爹娘在天之灵，一定会高兴的！”
她将袁生和闻声跑过来的袁安一起搂进怀里，母子姐弟三人在这个清贫却充满希望的海边小屋里，相拥而泣，又破涕为笑。这是两年多来，这个家第一次充满了如此真切而明亮的喜悦。左邻右舍闻讯也纷纷前来道贺，小小的石屋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然而，喜悦过后，现实的压力便如影随形。袁荷知道，县试只是第一步，紧接着四月便是更为关键的府试和院试，那将在更远的府城举行，路途、住宿、花费，无一不是更大的负担。那五两银子，支撑县试已是捉襟见肘，接下来的花费更是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她既为弟弟的成就感到由衷的高兴，又为那渺茫而沉重的未来感到深深的忧虑。
与此同时，玉兰姐的劝说愈发频繁，景林来的次数也更勤了。他依旧沉默寡言，却用行动表达着关心。今天提两条刚捕的鲜鱼，明天送一捆干燥的柴火，看到水缸空了便默默挑满，看到袁荷在修补沉重的渔网，便会一声不响地接过去帮忙。
看着景林憨厚可靠的背影，感受着他那份质朴而执着的心意，再想到未来那仿佛看不到头的艰难日子，以及内心深处那已然彻底死寂、再无波澜的角落，袁荷的心防，在一次次的疲惫与无助中，渐渐松动。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思量：罢了，就这样吧。
景林哥是个好人，踏实、勤快，对袁安也是真心疼爱，从未因他不是亲生而有半分嫌弃。若跟了他，至少这风雨飘摇的日子能有个坚实的依靠，袁生也能更安心地去读书，不必再时时为她这个姐姐担忧。
而她自己……那个曾让她魂牵梦萦、痛彻心扉的人，早已是镜花水月，遥不可及。她心里那片曾经繁花似锦的园地，如今早已荒芜，寸草不生，再也生不出任何其他念想了。
既然心已如死灰，那么，找一个可靠的人，给孩子们一个安稳的家，或许就是她余生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在玉兰姐又一次热心撮合时，袁荷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沉默或回避。她抬起眼，看着面前因紧张而搓着大手、目光恳切的景林，又看了看在一旁乖巧玩耍的袁安，终于，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
“景林哥……若你不嫌弃我们母子……是个拖累……那……便依玉兰姐说的吧。”
景林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立了片刻，直到玉兰姐笑着推了他一把，他才猛地回过神来。那张被海风和日头磨砺得黝黑粗糙的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激动得语无伦次：“不嫌弃！不嫌弃！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袁荷妹子……不，我……我一定会对你和安儿好！一定！”
他兴奋得像个孩子，手足无措，只知道一遍遍地重复着承诺。
婚事就此定了下来。景林开始欢天喜地地准备起来，他拿出多年的积蓄，打算将他的老屋好好修葺一番，添置些新家具。袁荷没有对他隐瞒袁安的身世，只轻声告诉他，袁安的亲生父亲早已亡故。
景林听后，没有丝毫的芥蒂，反而更加心疼袁荷，他郑重地说：“我知道。你放心，以后我就是安儿的爹，我会把他当亲儿子疼！”
看着他真诚而憨厚的眼神，袁荷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有感激，有释然，也有一丝对命运妥协后的淡淡悲凉。她开始默默地准备自己的嫁衣，依旧是粗布材质，只是细密地绣上几朵简单的花样。她即将开启一段全新的人生，与爱情无关，只与责任、依靠和现实的温暖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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