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高老庄前徘徊影，钉耙归田化尘劳
钉耙齿尖的土腥味混着桃花香，在八戒鼻尖萦绕成结。他站在高老庄外的老槐树下，望着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门环上的铜兽早已生了绿锈，却仍保持着当年他离家时的模样 —— 兽口衔着的铜环微微外倾，是他总爱用钉耙柄勾着玩留下的痕迹。
“姑爷？” 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后传来，高太公拄着枣木拐杖的身影在门隙中晃动，杖头的铜箍磨得发亮。他推开半扇门的刹那，八戒突然往后缩了缩，火焰铠甲消散后露出的粗布衣打满补丁，腰间还别着从长安街市买的粗瓷酒葫芦，与记忆中那个威风凛凛的天蓬元帅判若两人。
门内突然传来阵清脆的瓷器碰撞声，紧接着是个女声：“爹，谁啊？” 八戒的心脏猛地窜到嗓子眼，这声音比记忆中沉了些，却像根软刺，轻轻扎在他心窝最软的地方。翠兰端着陶碗从影壁后转出，鬓角别着支素银簪，围裙上沾着面粉，见到他时，碗里的面汤晃出半瓢，溅在青石板上晕开白花。
“俺…… 俺回来了。” 八戒的钉耙 “哐当” 砸在门槛上，齿尖沾着的花果山泥土与高老庄的黄土混在起，竟长出株嫩绿的禾苗。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钉耙的九齿间缠着圈红头绳，是当年他送给翠兰的定情物，绳结处还留着她用牙咬过的齿痕。
翠兰突然转身往厨房跑，裙角扫过院角的桃树，惊落几片粉白花瓣。高太公颤巍巍地摸着门环：“傻站着干啥？进来啊。” 他的拐杖往地上顿，“翠兰给你蒸了白面馒头，说你今天准到。” 八戒这才注意到，院墙根新栽着排桃树苗，每棵都系着红布条，布条上的字迹娟秀 —— 正是翠兰的笔迹，写着 “第几个春天”。
厨房的土灶正冒着热气，翠兰背对着他揉面团，肩膀微微发颤。八戒凑过去想帮忙，却被灶台上的木盒绊了下，盒盖翻开，滚出堆零碎物件：褪色的红头绳、他掉落的猪鬃、半块啃过的桃核…… 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他画的丑葫芦，旁边写着 “呆子画的”。
“别碰！” 翠兰猛地将木盒合上，手背却不小心撞在面盆沿，沾了面粉的指尖在盒盖上印出五个白印。八戒突然抓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她指关节上布满老茧，虎口处还有道浅浅的疤痕 —— 是当年为他熬药时被药罐烫的。
“疼吗？” 他的声音涩得像吞了沙，掌心的老茧抚过那道疤痕，翠兰的手突然抖了下，却没有抽回。灶膛里的火苗 “噼啪” 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拉长的水墨画，影子的手指交缠在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爹说你成了佛，不会回来了。” 翠兰的声音混着面香飘出来，她从面盆里揪出个小面团，在掌心搓成圆球状，“可俺总觉得，你会回来吃俺做的桃花糕。” 面团在她手中转得飞快，转眼间就变成朵憨态可掬的桃花，花瓣边缘还捏出细微的锯齿，像极了他钉耙的形状。
院门外突然传来 “叮铃” 声，八戒的钉耙竟自己飞了进来，稳稳落在院中的石碾旁。高太公拄着拐杖笑道：“你娘临终前说，这钉耙认主，哪天自己飞回来，就说明姑爷心里踏实了。” 他弯腰从柴房拖出个麻袋，倒出堆饱满的麦种，“地里的麦子该下种了，就等你这把好手呢。”
八戒望着钉耙齿尖的星纹渐渐褪去，露出暗沉的铁色，与农家常用的锄头别无二致。他突然想起当年在高老庄成亲那日，自己用钉耙在院里的桃树下埋了坛桃花酒，说要等取经回来共饮。此刻那棵桃树已长得枝繁叶茂，树干上刻着的 “猪” 字和 “兰” 字，被岁月拉得很长，几乎要交缠在起。
“俺去挖酒！” 他扛着钉耙往桃树跑，翠兰却从后面拽住他的衣角：“别挖，让它再酿会儿。” 她的指尖划过他后背的补丁，“当年你说要当盖世英雄，现在……” 八戒猛地转身，看见她眼眶通红，却笑得比桃花还艳，“现在当俺家的庄稼汉，也挺好。”
次日天未亮，八戒就被鸡叫吵醒。翠兰已经蒸好了白面馒头，在灶台上温着，旁边摆着碟腌黄瓜，是他最爱吃的酸甜口。他扛起钉耙往地里走，路过村口的歪脖子树时，看到群孩童在树下弹珠，其中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举着颗粉珠：“这是俺娘说的桃花珠，能种出会结馒头的树！”
八戒突然想起自己的火眼金睛早已消失，此刻看这颗珠子，却比任何法宝都珍贵。他蹲下身教孩子们用钉耙画圈，九齿划过的土地里，竟冒出几株嫩绿的麦芽。“等麦子熟了，俺请你们吃白面馒头。” 孩子们拍手欢呼，喊他 “八戒叔”，这称呼比 “天蓬元帅” 更让他心头发热。
晌午回家时，翠兰正坐在院门口纳鞋底，线轴上缠着的蓝布条，是用他旧袈裟改的。“村里的王婆说，你当年在西天路上降妖除魔，可威风了。” 她将针扎进鞋底，“但俺觉得，你现在挥锄头的样子，更威风。” 八戒突然发现，她鬓角的白发其实没梦里那么多，阳光下泛着的银光，倒像是撒了把碎星子。
高太公颤巍巍地捧出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套磨得发亮的农具：“这是给你备的，钉耙虽好，刨地还是锄头趁手。” 匣底压着张纸，是当年八戒写下的保证书：“俺老猪定护翠兰周全，若违此誓，就罚俺种一辈子地。” 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憨直的认真。
秋收那日，八戒用钉耙在地里划出金黄的麦浪，翠兰跟在后面拾麦穗，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像两棵依偎在起的老槐树。高太公坐在田埂上抽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满脸的皱纹，像幅被岁月浸黄的画。
“姑爷，你看那是啥？” 翠兰突然指着天边，朵桃花形状的云彩正慢慢飘过高老庄。八戒放下钉耙，望着那朵云，突然明白：所谓的盖世英雄，不是腾云驾雾的威风，而是能为心上人种出满仓粮食的踏实；所谓的天蓬元帅，终究不如高老庄的庄稼汉来得实在。
夜幕降临时，八戒坐在院中的桃树下，翠兰端来刚出锅的桃花糕。月光透过桃叶洒在糕上，像撒了层碎银。他拿起块放进嘴里，甜香在舌尖化开，与记忆中母亲做的味道渐渐重合。“好吃吗？” 翠兰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星星。
“比天上的蟠桃还好吃。” 八戒的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他突然发现，自己鬓角的白毛不知何时变成了桃红色，像沾了桃花的粉。灶膛里的火还没熄，映着两人的笑脸，在墙上投下温馨的剪影，像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深夜的高老庄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和虫鸣。八戒躺在床上，听着翠兰均匀的呼吸声，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皂角香。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墙角的钉耙上，齿尖的铁锈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位沉默的老友，见证着这平凡而幸福的时光。
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天庭的风光，想起西天路上的惊险，再看看眼前的安稳，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值了。所谓的修行，或许不是追求虚无缥缈的佛果，而是在柴米油盐的平淡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就像这高老庄的土地，播下种子，就会收获希望；付出真心，就会得到温暖。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八戒脸上时，他已经醒了。翠兰还在熟睡，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做了个甜美的梦。八戒轻手轻脚地起床，拿起墙角的钉耙，准备去地里看看刚种下的白菜。
路过院门口时，他看到高太公已经在喂鸡，苍老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慈祥。“姑爷，今天天气好，适合翻地。” 高太公笑着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八戒点点头，扛着钉耙往地里走去，脚步踏实而坚定。
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留下光秃秃的田垄，等待着新的播种。八戒挥动钉耙，翻起湿润的泥土，泥土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让他感到无比踏实。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天蓬元帅，也不是那个贪吃的八戒，他只是高老庄的一个庄稼汉，一个守护着家园和爱人的普通人。
远处的山坡上，桃花开得正艳，像一片粉色的云霞。八戒望着那片花海，突然想起了悟空，不知道他在花果山过得怎么样；想起了沙僧，流沙河的水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清澈；想起了唐僧，金山寺的钟声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悠扬；想起了玉龙，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笑了笑，继续挥动着钉耙。无论他们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只要大家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就足够了。就像这高老庄的土地，只要用心耕耘，就会有收获；就像这平凡的日子，只要用心感受，就会发现其中的美好。
夕阳西下时，八戒扛着钉耙回家，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孩子们，他们手里拿着刚摘的野果，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翠兰站在院门口等着他，手里拿着块干净的毛巾，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回来了？快洗洗，吃饭了。” 她的声音像清泉一样甘甜，滋润着八戒的心田。
饭桌上摆满了香喷喷的饭菜，有炖得软烂的红烧肉，有翠绿的青菜，还有冒着热气的玉米粥。高太公喝着小酒，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八戒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肥而不腻，满口流油，这是家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
饭后，八戒坐在院中的桃树下，看着天上的明月，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感激命运让他遇到了翠兰，遇到了高太公，遇到了高老庄的乡亲们；感激这平凡的生活，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他知道，自己的修行之路还没有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柴米油盐的平淡中，继续修行，继续成长。
月光下，桃树上的桃花静静地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八戒的嘴角带着满足的笑容，渐渐地进入了梦乡。梦里，他又回到了高老庄的田地里，和翠兰一起播种、施肥、收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笑容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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