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的阴影里,阿蛮紧张地,拉着石头的衣角。
“石头哥,我们……快走吧!那些秦兵,不是什么好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与……厌恶。
然而,石头却……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几个因为一根断裂的车轴,而……急得满头大汗,甚至开始互相推诿、咒骂的秦兵。
他们,是敌人。
他们的手上,沾满了六国百姓的鲜血。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暴虐帝国的爪牙。
按照,以往的墨家教义“非攻”的铁则,早已注定了,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立场。
但……
不知为何,此刻在石头的眼中,那……几张,因为焦急与……愤怒,而扭曲的脸,却……与他记忆之中,那些在繁重的劳役之下,同样苦苦挣扎的乡亲们的脸,缓缓地重叠了。
师父,那……仿佛,依旧回响在耳边的最后的声音,再次于他的心中响起。
——“只需去爱你们身边,那个具体的人。”
这……或许才是师父留给他们,真正的难题。
当褪去了“墨者”这身黑色的外衣。当放下了“兼爱”这个宏大的理想。当他们重新以一个“人”的身份,站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之上时。
他们,该如何去分辨,谁……是应该去“爱”的具体的人?谁……又是应该去“非攻”的敌人?
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分辨。
石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松开了自己那早已,攥得指节发白的拳头。
然后,在阿蛮那……不敢置信的目光之中,缓缓地从阴影里,走了出去。
……
“几位军爷。”
石头的声音,依旧显得有些笨拙,但……却多了一丝沉稳。
那几个正在争吵的秦兵,包括那个刚刚才呵斥过他们的刀疤脸百将,都……猛地回过头,用一种充满了警惕与……不善的眼神,看向了他。
“你这……贼厮!还敢回来?!”一个年轻的秦兵,厉声,喝道。
石头,没有理会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根已经彻底断裂,并且因为车身的重压,而……深深地嵌入了地面石板之中的车轴之上。
“俺……以前在家,跟木匠师傅,学过几年手艺。”石头指了指那辆动弹不得的牛车,用一种最朴实的语气说道,“这车轴,要想换根新的,得……先把整个车都抬起来。光靠,你们几个怕是……有点难。”
刀疤脸闻言,眉头一皱。
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身为大秦的军士,又……岂能,向这些在他们眼中,如同蝼蚁一般的黔首,开口求助?
那……是帝国的脸面。
“俺有个法子。”石头,仿佛看穿了他们的窘境,继续说道,“不用抬车。只需半刻钟的功夫,就能让这车,重新跑起来。”
“哦?”刀疤脸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就凭你?”
石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默默地走上前。
他先是围着那辆侧翻的牛车,仔细地观察了一圈。随即,从路边捡起了两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又从那……早已散架的车轮之上,拆下了一根相对比较结实的木辐条。
然后,他……便开始动手了。
他将那根木辐条斜斜地,插入了断裂车轴的下方。用那块较小的石头,作为支点。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那……如同磐石般沉重的身体的全部力量,都……压在了,那根木辐条的另一端!
“嘎吱——”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木头,与石头的摩擦声中!
那……重达数千斤的满载着粮草的牛车,竟……硬生生地,被他一个人用一种最简单的杠杆原理,给……撬动了,分毫!
周围那些原本,只是在畏畏缩缩地远远围观的百姓们,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呼!
那几个秦兵,也……看得目瞪口呆!
“还……愣着干什么?!”石头用尽全力维持着,那……好不容易才撬开的一丝缝隙,对着那几个早已看傻了眼的秦兵低吼道,“快!把那块大石头,塞进去!垫在车底!”
那几个秦兵,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将那块早已准备好的大石头,塞进了车底的空隙之中。
“轰”的一声!
车身,稳住了。
而那根断裂的车轴,也……终于从地面的禁锢之中,被……解放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
石头,甚至没有动用任何工具。他只是用自己那双,仿佛天生就是为机关与……构造而生的手。
他先是将那根断裂的车轴,用一种极其巧妙的榫卯结构,重新拼接。随即又从车上,拆下了几条捆绑粮草的坚韧的麻绳。
只见他的双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飞快地舞动。
一种……早已失传了的墨家绳结之术,被他下意识地便……用了出来。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
那根断裂的车轴,便……被他用麻绳与……木楔,重新固定捆绑得严严实实,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的牢固!
“好了。”
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
“这……这样,就行了?”刀疤脸,看着那根被绑得有些丑陋的车轴,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石头,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到了,牛车的另一侧,示意那几个秦兵,一起用力。
几个人合力一推。
那辆原本已经彻底“瘫痪”的牛车,竟……真的缓缓地动了起来!
虽然依旧有些摇摇晃晃。但……至少已经可以,正常地行驶了。
“神……神了!”
一个年轻的秦兵,忍不住惊叹出声。
刀疤脸百将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他上下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看起来憨厚老实的“难民”,眼神之中,充满了惊奇,与……一丝难以言说的忌惮。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从怀中掏出了几枚秦半两,扔到了石头的脚下。
“这个……赏你的。”
他的语气,依旧冰冷,而……生硬。
“赶紧滚吧。别……再让老子看见你。”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带着自己的手下,押送着那辆被“修复”的牛车,缓缓地离开了。
……
石头默默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几枚带着刀疤脸体温的铜钱。
那……是他用自己的“技艺”,为自己,为阿蛮,为季风,所……挣来的第一份口粮。
那一刻,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或许……这才是师父,真正希望他们,去走的道路。
不是去推翻,一个暴虐的政权。
而是去修复一个,早已千疮百孔的世界。
用他们的双手。
用那……早已融入了他们,血脉之中的墨家的“道”。
……
有了钱,他们终于不再像无根的浮萍。
他们在城南,一个最偏僻,最……破败的角落,找到了一间,早已废弃的铁匠铺,暂时安顿了下来。
白天,石头便……靠着自己那远超这个时代的一双巧手,在市井之中,为人修补一些农具、家具,换取一些微薄的口粮。
而阿蛮,则……留下来照顾季风。
渐渐地,他们融入了,这……最底层,最……真实的市井。
也正是在这里,他们听到了,那些在朝堂之上,永远也听不到的,来自民间的“低语”。
人们会在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压低了声音,咒骂赵高与胡亥的残暴。
人们也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议论着,那……早已被六国故地之上,所……重新燃起的,反抗的烽火。
陈胜、吴广、项梁、项羽、刘邦……
一个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耳中。
而最让石头与阿蛮在意的,是……另外一些更加隐秘的传闻。
有人说,在瘟疫肆虐的南方,出现了一个医术高超的游方郎中。他不收任何诊金,只用最简单的草药,便……治好了无数必死的病人。人们都说,他……是神医扁鹊的传人。
也有人说,在常年遭受黄河水患的中原,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水利先生。他教会了当地的百姓,如何修筑一种,更加坚固的新式堤坝。甚至……还做出了一种,能够自动汲水的神奇“龙骨车”。
还有人说,在遥远的北方边境,一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正在悄悄地用一种,更加简单易懂的文字,教那些最贫苦的孩子,读书识字……
听到这些,传闻的那一刻。
石头与阿蛮,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混杂着泪水与……笑容的释然。
他们知道,他们并不孤单。
那些……与他们一样,幸存下来的墨家的同门们,正……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之上,践行着巨子那……最后的遗命。
墨家……没有消亡。
它只是如同一棵被吹散了的,蒲公英。
将自己那……承载着希望的种子,散落到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生根发芽。
而当石头无意之间,将那个关于“神医”的传闻,当成一个故事讲给那个依旧沉默的季风听的时候。
季风,那……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眸,竟……微微地闪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胸口那株翠绿色的嫩芽。
随即,他第一次主动地抬起头,用他那依旧茫然的眼神,望向了……
南方的天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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