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阁内,时间的流速仿佛因榻上静默的人影而变得粘稠沉重。窗外季节悄然变换,春日暖意渐渐被初夏的蓬勃取代,但这里的空气依旧沉静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榻上,莫锦瑟静静地依偎在宋麟怀中。五个月的身孕,小腹已显露出圆润美好的弧度,与那依旧清瘦得令人心折的肩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闭着眼,呼吸匀长,在宋麟臂弯里寻了个最舒适的角落,如同倦鸟归巢。只是那双曾经灵动闪烁的眸子,此刻依旧安静地阖着,长长的睫羽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阴影。自那次清晨因胎动而短暂的视线交汇后,她如同回归了蚌壳的珍珠,重新沉入无言的世界,却不再完全隔绝。
脖颈上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条浅淡的、几乎被白皙肌肤掩盖的细痕。身体不再因突如其来的声响颤抖抗拒,甚至开始有了极其微弱的自主反应——花嬷嬷喂来的细粥羹汤,她有时会无意识地张开口小抿一下;宋麟为她擦拭指尖时,那纤细的手指不再僵硬蜷缩,偶尔会轻轻地反握一下他宽厚温热的掌心;更多的时候,她会像此刻这般,如同一只眷恋主人的小猫,依赖地蜷在他怀里沉睡。
她在用身体的无意识依赖,代替无法发出的声音。这是突破恐惧坚冰后的另一种沉默,是灵魂在重建安全感过程中笨拙而珍贵的表达。
宋麟早已习惯了这种相伴的静默。他宽大的太师椅上铺了厚厚的软垫,一手稳稳地揽着怀中睡熟的妻子,另一只手则翻阅着刑部带回的公文卷宗。疏影阁俨然成了他临时的公廨,只有在这里,看着她的平稳呼吸,才能让他焦灼的心神得以片刻安定。朱笔点蘸墨迹,在卷宗上落下清晰有力的批注,目光时而落在怀中人的睡颜上,便褪去公事的锋利,染上无尽的温柔与怜惜。窗外的光影在书案上流转,檀香的气味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在寂静的室内弥散。他不敢奢求更多,能这样日日相伴,感受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胸膛,看着她腹中承载着他们未来血脉的生命悄然生长,已是这漫长煎熬中,支撑他走下去的全部光明。
两个月。整整六十个日夜,他用磐石般的意志筑起屏障,隔绝了外界所有可能的惊扰。那些朝堂上的暗流汹涌,刑部堆积的繁重公务,甚至来自镇国将军府父兄担忧的探询,都被他牢牢挡在这方寸天地之外。只求一份能孕育新生的宁静。
“笃笃笃……”书房门被极轻地叩响。管家王叔微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立在门外,脸上带着一丝难掩的忐忑。
宋麟从卷宗中抬起眼,眼神锐利,示意对方噤声。他低头确认怀中的莫锦瑟并未被这点细微声响惊扰,依旧呼吸平稳地沉睡着,才用眼神示意王叔低语。
王叔连忙躬身,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气声:“世子爷,前院……长乐公主殿下来访。”他看到宋麟瞬间冷凝的眼神,头皮一麻,赶紧一口气说完,“殿下说是……专程来探望世子妃的。带了……带了厚礼。听说世子妃病着,并未强求见,只……只说等世子妃大好后再来拜访。”他着重强调了“并未强求见”和“说了等世子妃大好”,生怕触怒了这位此刻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的猛虎般的世子爷。
长乐公主?这个名字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宋麟心中被刻意遗忘的那扇血淋淋的记忆之门!
朱雀台听雨轩那场不期而至的冲突!她那声骄横的“狗奴才滚开”引来的侍卫拔剑!还有……最关键的……她那毫无征兆的造访!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导火索!
宋麟的脸色几乎在瞬间沉了下去!周遭原本暖融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他的下颌线绷紧如弓弦,揽着莫锦瑟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分,眸底翻涌起令人心悸的寒意与怒火!他想起了王庭归来时,承影那句沉痛的禀报——掳走锦瑟的计划之所以能在混乱的长安城中周密实施,其中一环便是太子皇甫俊利用长乐这个草包公主在朱雀台制造的不必要的冲突,成功吸引并牵制了他的一部分心神和朱雀台附近的暗卫力量!
若非她那日的胡闹……若非她那日的出现搅乱了本该滴水不漏的守护格局……锦瑟或许不会……至少不会那么轻易地被……
一股强烈到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恨意与迁怒,凶猛地冲上宋麟的脑际!这股恨意并非完全理智,却根植于他对怀中女子遭受那地狱般经历的刻骨心痛之中!
“下次……”宋麟的声音冷硬如金石相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王叔的耳膜上,“再敢让她踏进王府门槛……”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刀,扫过管家的脸,每个字都带着森冷的重量:“就直接……给、我、轰、出、去!”
轰出去?!王叔的瞳孔骤然收缩,背上瞬间爬满冷汗!轰当朝唯一的嫡公主?皇帝皇后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长乐公主?!就算平南王府权势滔天,就算宋世子简在帝心,这也绝对是掉脑袋的灭顶之灾啊!
王叔只觉得双腿发软,差点跪下去,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老脸煞白地看着宋麟。世子爷……这是气疯了吗?
可王叔毕竟是平南王府历练多年、极擅察言观色的老人精。他在宋麟那燃烧着焚天怒火、却也夹杂着无尽痛楚的眼中,看到了并非针对长乐公主本人,而是针对那场祸事根源的、近乎迁怒的极致仇恨。再联想到世子妃如今的模样……王叔心底打了个寒颤,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立刻压下惊骇,深深垂下头,声音艰涩却透着无比的谨慎与安抚:“是……老奴……明白。”他不敢问,却必须立刻想出万全的应对之策,“老奴定会……言辞恭敬谨慎,备重礼送还,言说世子妃病情反复,受不得半点惊扰,且……且……”他飞快地转动脑筋,“且身怀有孕,恐有弱症之忧,太医叮嘱需绝对静养,绝不能再见外客,以免沾染病气!殿下金尊玉体,老奴万万不敢让半分病气沾染殿下凤体!还请殿下体恤世子妃病弱之躯,待世子妃凤体安康,王爷与世子必携世子妃亲至宫中谢罪……”王叔的声音越来越低,额头沁出冷汗,这番措辞,既要堵死长乐探访的所有理由,更要将所有可能引向王府的责难都推个干干净净,还隐隐用未来王府亲自登门的姿态给长乐一个台阶下,可谓煞费苦心。
宋麟面无表情地听着,那滔天的怒火在王叔这番话后似乎被强行压抑下去,但眼底翻腾的阴霾却丝毫未减。他看着王叔领命后如蒙大赦、几乎是小跑着退出去的背影,攥紧的手指才缓缓松开,但骨节处因用力而留下的森白印痕清晰可见。
房间内重归静寂,只余下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宋麟低下头,目光落回怀中的莫锦瑟脸上。沉睡中的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被刚才他那瞬间释放的冰冷气息所扰。宋麟眼底翻涌的戾气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怜惜和悔痛。
他微微俯身,用温热干燥的指腹,带着一丝颤抖,极其轻柔地为她抚平那微蹙的眉心。指尖流连过她苍白细腻的肌肤,最终停留在她微凉的唇边。她的呼吸轻浅地拂在他的指尖,带着生命的暖意。
他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如同凝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两个月的形销骨立,日夜不语的静默陪伴,好不容易才将这破碎的魂魄一点点从深渊边缘拉回。好不容易才让她不再抗拒他的气息,能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样依偎在他怀里安睡。
可是……救下长乐,这个本该在那场风暴中“消失”的人,却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几乎毁掉了他的整个光明!
长乐今日带着礼物、甚至难得一见的“礼貌”登门,在宋麟此刻极致的痛与恨中,无异于一场炫耀!炫耀她的安然无恙!炫耀她那得以继续追寻“皇太女”幻梦的尊贵命运!可这一切,却是在抽干了他的锦瑟的灵魂作为代价!
“呵……”一声低沉得几不可闻的冷笑,混合着无法言说的痛楚,从宋麟喉咙深处逸出。“救了一个……该死的……”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带着血腥气的低语,咀嚼着这几个字眼。
这不是刻薄的诅咒。这是巨大的失去与创伤后,一个丈夫对爱人承受无妄之灾而引发的、对命运不公的极致愤恨!对那场灾祸“导火索”不可抑制的、强烈到极点的迁怒!这个“该死”,并非针对长乐的生命本身,而是指向她本该在那场由她自己引信的风暴中承受的角色和结局!指向她如今若无其事前来“探望”所代表的、那份深深刺痛宋麟的“不公”!
他缓缓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莫锦瑟温热微卷的发顶,深深嗅着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永不再被任何风雨侵扰。“锦瑟……”他低声呢喃,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与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别怕……别怕……”窗外阳光正烈,穿透疏影摇曳的窗纱,将相拥的身影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但只有宋麟自己知道,那紧紧相贴的胸膛深处,那颗曾为权势铁血搏杀而不皱半分眉头的心脏,此刻却因怀中人的静默与脆弱,正无声地承受着世上最沉重的煎熬。为她铸就的无形囚笼外,是波谲云诡的天地;囚笼之内,是他倾尽所有也必须守护的沉默星河。
皇宫深处,长乐公主所居的棠华殿内室。金箔嵌宝的屏风隔开了外殿的奢华,却隔不开内里的紧张气息。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却无法驱散室内的阴郁。
长乐公主皇甫棠,裹在一件杏粉色绣蝶戏牡丹的云锦长衫里,明明是在自己熟悉至极的寝殿,却如同惊弓之鸟,坐立难安。自从“永徽之变”那夜,她因莫锦瑟一句无心之言侥幸避开宫外漩涡,被父皇母后接回深宫庇护,至今已有两月余。然而,身体的安然并未带来内心的平静。太子皇甫俊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那份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心神。
门帘被无声掀开。池皇后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一身绛紫色绣金凤的宫装,衬得她雍容华贵,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深沉。她是文昭帝的嫡妻,经历过塞北寒苦,踏过宫廷血雨,那份历经淬炼的洞察力远非常人能及。
“母后……”长乐连忙起身行礼,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脸上堆起一个尽力显得乖巧的笑容。
池皇后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长乐略显憔悴的脸庞和在袖中微微绞紧的手指。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室内踱了两步,目光掠过殿内熟悉的陈设,最终落在了长乐强装镇定的脸上。“棠儿,”池皇后的声音很平和,如同闲话家常,“在宫里住了些时日,可还习惯?若是烦闷,母后让尚仪局送些新进贡的异兽花鸟来给你解闷。”
“谢母后关怀,儿臣在宫中……很好。”长乐垂着眼,声音恭顺,却不敢直视池皇后那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池皇后没有接话。她缓步走到窗边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前坐下,姿态优雅,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长乐身上。“是啊,在宫里,自然比外面安全得多。”池皇后端起宫女奉上的茶盏,用盖子轻轻撇着浮沫,声音依旧温婉,话锋却悄然转变,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只是母后有些事……始终想不明白。”她抬眸,目光如针般刺向长乐:“你那好大哥皇甫俊,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叛,诛杀临渊王明怀霄是情理之中,视本宫为眼中钉亦非一日之功,这母后都清楚。可你——”她刻意顿了顿,声音放得缓慢而清晰,“我的棠儿,母后实在想不通,他为何非要……在起事那夜,将你也列入必杀名单?甚至扬言要在太极殿前……亲手处置了你?就因为你平日使点小性子,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哼,皇甫俊若只有这点肚量,那他还配做什么储君!”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带着嗤笑的口吻说出来。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长乐瞬间煞白的面孔。
长乐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母……母后……我……我不知……或许是大哥他……他……”
“不知?”池皇后将茶盏重重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点温婉彻底消失,眼神冰冷彻骨,周身散发出久居高位者的威压!“那好!”池皇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那母后换个问题问你!你那日为何会那么‘巧’!恰好就宿在离紫宸殿不远的宜兰阁?别告诉我是因为你突然思念本宫和你父皇!你平日里住在公主府,乐不思蜀,莫说是思念,便是本宫派人召你入宫,你也总是推三阻四!偏偏那夜!叛军起事、凶险万分的那一夜!你就安安稳稳地躲在了这深宫之中!”她站起身,一步步逼近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长乐,声音如同淬了冰:“皇甫棠!告诉本宫!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指点你,让你故意避祸?!”
长乐被母亲凌厉的气势逼得无处可逃,巨大的恐惧让她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池皇后的怀疑像无数根钢针扎在她心上,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让她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衣服!
“不是巧合……母后……不是巧合!”长乐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儿臣……儿臣……”
“说!”池皇后厉声喝道,尾音在寂静的内室中回荡,震得长乐魂飞魄散!
长乐崩溃了!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汹涌而出,带着恐惧和巨大的委屈:“母后饶命!是……是有人提点了儿臣一句!但儿臣也不知会是那夜啊!儿臣不敢瞒母后!是……是在朱雀台的听雨轩……平南王世子妃莫锦瑟!她对儿臣说……说……宫中的景致时令好,小厨房随时能做喜欢的细点,待在宫里……是真正安稳享福的去处……还说……还说要省得奔波劳顿……免被不长眼的下人冲撞了……”她努力回忆着莫锦瑟当时看似随意、实则暗含玄机的话语,抽噎着断断续续说了出来,“儿臣……儿臣也只是听了她那句……那日心中确实气闷……才……才赌气回宫的……没想到当晚……当晚……”
池皇后静静地听着长乐的哭诉,身形纹丝未动。她的眼神却如同翻滚的雷云,瞬息万变!莫锦瑟?朱雀台听雨轩?在太子叛乱前几日,那场看似平淡无奇的偶遇和对话?安稳享福?省得奔波劳顿?免被下人冲撞?
“好一个莫锦瑟!”池皇后红唇中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似赞赏,似忌惮,更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明夸宫中安逸舒适好,实则是在暗示你……外面即将大乱,唯有待在深宫才最安全!她竟能……洞悉皇甫俊的动向至此!连起事的时间都能算得如此精准?!”她微微眯起凤眸,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落在了那座沉寂的平南王府深处:“还有那宋麟……平日里浪荡形骸,一副不堪大用的模样!可突厥王帐那一夜,却能以雷霆手段屠尽精锐、悍然血洗一国王庭!将这百年突厥搅得天翻地覆……这份隐藏至深的心机和狠厉手段……”池皇后踱回榻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冷的扶手:“呵……难怪太后那般慧眼,竟破格赐婚!原来她老人家,怕是早就看穿了这两人藏龙卧虎、非池中物的真面目!”
池皇后的心湖被这个意外的答案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于莫锦瑟的未卜先知和宋麟的深藏不露,更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忌惮。但同时,一个更深的疑惑如同水底的暗礁,浮上了水面。“但是……”池皇后缓缓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跪在地上泪痕满面的女儿身上,疑惑更深,“莫锦瑟……她为何要救你?”她与莫锦瑟素无深交。一个是大晟皇子妃、三品中书舍人,一个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平日里只是宫中规矩下的点头之交,连利益关联都极其淡薄。莫锦瑟费尽心思,甚至冒着被人解读为妄议朝政、泄露风声的危险点醒长乐……图的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远比莫锦瑟如何得知太子计划更让她费解。“说!”池皇后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再次覆盖,“除了让你待在宫里,她还说了什么?或者说……你还瞒着本宫什么?!她一个外人,凭什么这般帮你?!”
长乐被母亲的再次逼问吓得心脏差点跳出喉咙!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眼神闪烁,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件事……那件她打死都不敢提的事!
“没……没有!母后!真的没有了!”长乐慌忙摇头,声音尖利带着巨大的恐惧,“儿臣真的不知莫世子妃为何提醒儿臣!或许是……或许是她当时与女儿口角占了上风,心情好……随口提点……”她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难以说服。
“哼!随口提点?便能让你这性子听了话乖乖缩回宫里?”池皇后冷笑一声,那目光里的冰渣几乎要将长乐冻僵。长乐这般慌张遮掩、急于撇清的模样,简直就是在脸上刻着“我在说谎”四个大字!
池皇后猛地站起身,走到长乐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抖成一团的女儿,声音不大,却带着直刺人心的寒刃:“皇甫棠!再给本宫说一遍!太子皇甫俊,你那位好大哥!他究竟……为何非要杀你?!仅仅因为你口无遮拦?本宫绝不信!说!到底因为什么?!”
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山峦倾塌!长乐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母亲身上那森冷的杀意让她彻底崩溃!她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再也不敢有丝毫隐瞒,带着破音的绝望哭喊道:“因为……因为儿臣!儿臣……曾向父皇提议!提议立儿臣为……为皇……皇太女!!”
最后三个字吐出,长乐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伏在地上,浑身瘫软,只剩下绝望的抽泣。
“皇……太女?!”池皇后凤眸猛地圆睁!巨大的震惊甚至让她一时间忘记了震怒!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团哭得不成人形的身影!
这蠢丫头!竟敢……竟敢……!文昭帝虽子嗣不旺,但诸皇子尚在!更遑论她这储君之位乃是嫡长子承继!长乐竟如此胆大妄为,痴心妄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如此离经叛道的妄言?!
难怪……难怪皇甫俊必欲杀之而后快!这已非简单的“口角”之怨,而是动摇国本、颠覆传承的疯狂言论!一旦被有心人利用,足以成为刺向储君最致命的刀!更足以彻底动摇文昭帝本就风雨飘摇的对太子的信任与期望!
池皇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并非完全针对女儿的愚蠢,更多的是后怕——此事若泄露,不但长乐会成为众矢之的,被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乃至天下士林口诛笔伐,更会将她这位皇后也拖入万丈深渊!朝野会如何看待她?皇帝会如何揣测她的心思?!
短暂的死寂笼罩了内室。池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看着伏地抽泣的女儿,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愤怒,有之;痛心,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拉入权力风暴核心的冰冷战栗和后怕。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事已至此,震怒痛斥于事无补。她需要的是……掌控。池皇后缓缓俯身,伸出带着硕大东珠戒指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奇特的安抚力量,落在长乐剧烈颤抖的肩膀上。“起来吧,棠儿。”她的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雍容,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柔和。
长乐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池皇后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被泪水浸湿的乱发拂开,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点慈母般的怜惜:“母后不是怪你有这想法。”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如同耳语,“这天下……女子未必不能当政。前朝还有明太后垂帘数十载,权倾朝野的旧例。”
长乐的哭泣声猛地一顿,愕然地看向母亲。池皇后拉着她颤抖冰冷的手,引她在自己身侧坐下,用帕子温柔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话语却低沉清晰,带着教导与警示:“但你要记住,欲速则不达。争那个位置,不是嗓门大、野心写在脸上就能成的。”她抬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长乐的额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告诫:“要学会忍!学会藏!更要学会……等!”看着女儿红肿的眼睛里依旧有着疑惑和不甘,池皇后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洞察全局的笑意:“你父皇子嗣凋零,太子皇甫俊已是亡命天涯的逆贼,再无复起可能。剩下的,不过是你那几个年幼的弟弟。即便……”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最深的寒潭波澜不惊:“即便陛下突然有恙,真到了那一日……本宫身为正宫皇后,自然要临朝听政,主持大局,稳定江山……届时,你这嫡出的长公主,便是母亲最亲厚的倚仗!是留在那锦绣牢笼里做个清贵闲散的长公主,还是……”池皇后没有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长乐,那眼神中蕴含的力量,让长乐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可……可父皇他……”长乐还是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嘟囔,“父皇那般生气……他根本看不起女儿……”
“嘘……”池皇后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父皇在意的,是稳定,是国本,是太子能否堪用。太子倒了,幼子皆不足为虑。至于你我母女的‘前程’……”她拍了拍长乐的手背,“一切……交给母亲便是。你只需记住四个字:安分守己。”看着女儿眼中似乎亮起一点点微弱的光芒,池皇后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好了,别哭了。事已过去,你如今好好的,便是最紧要的。”
长乐紧绷了两个月的神经,在母亲难得一见的温软怀抱和这番看似理解、实则描绘了无限可能的承诺下,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她将脸埋在母亲华贵的衣襟里,感受着那熟悉的香气,这些日子积累的恐惧、委屈、不甘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间化为汹涌的泪水。
“母后……棠儿错了……棠儿让母后担心了……母后……”她呜咽着,用力回抱住母亲,像个委屈的孩子般撒娇。
池皇后一手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另一只手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缓缓抚过女儿柔顺的长发。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之处,深沉而幽邃,心中却如同冰冷的熔炉,在快速盘算、淬炼着新的计划。
莫锦瑟救长乐……她之前的疑惑再度浮上心头。难道……真的是向她池皇后示好?这步棋……着实令人费解。莫锦瑟夫妇隐藏得如此之深,实力如此强劲(莫锦瑟洞悉阴谋的能力,宋麟拥有屠灭突厥王庭的实力),完全有资格自立一方风云。若说他们想要投靠任何人,池皇后都觉得荒诞。除非……除非他们早已看清这大晟未来的格局走向?除非莫锦瑟早已洞察了她池皇后那颗蛰伏多年、志在最高的野心?并在那场混乱中,抛出了长乐这个看似无用的棋子作为投石问路?用一个骄纵的公主,换取未来可能的皇后乃至……更高位置的友谊?
池皇后拥抱着哭得身体微微颤抖的女儿,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她轻轻抚摸着长乐披散的青丝,感受着女儿贴紧自己的依赖,脑海中却冷静得可怕:“莫锦瑟……”她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如同在审视一块价值连城却又暗藏机锋的美玉。“你究竟是人是鬼?是上天予我的福星……还是暗中蛰伏、意图更甚的……猛虎幼崽?”那意图,实在太过隐晦难测。“你救了本宫的女儿……无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份情,本宫记下了。”池皇后心中缓缓流淌过冰冷的思绪,“至于你想要的……或者本宫能给的……我们慢慢……再看。”她对怀中的长乐温声道:“棠儿,你对平南王世子妃……也该有所表示才是。”长乐抬起泪眼:“母后,儿臣……去过,带着厚礼去的。可王府的管事说,莫世子妃受了极大的惊吓,至今卧床不起,心神俱伤……太医叮嘱不能见人,怕再受刺激……儿臣……儿臣也不敢强求。”池皇后微微颔首,眼神闪烁:“嗯……如此,倒是情有可原。遭了突厥贼子的那般罪……是该好好将养。”她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但礼不可废,情意更需表达。待过些日子,你择些上好的、安神滋补的名贵药材,派人送过去。不必再亲自登门叨扰,心意送到即可。更要记得,言辞必须恭敬谦和,显出你这嫡长公主的风范与恩德。”
“是,母后,儿臣明白了。”长乐点点头,抹了抹眼泪。池皇后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眶和依赖的神情,心中那盘宏大的棋局无声地展开一角。莫锦瑟……无论是福是祸,既然你伸手救了长乐这条小鱼,无论你是有意抛饵还是无心插柳,本宫……都要亲自探一探你那深不见底的心思!
喜欢锦瑟之我的腹黑王妃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锦瑟之我的腹黑王妃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