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怨的女声如同冰冷的丝线，缠绕在沈青的脖颈上，几乎让他窒息。他僵在床上，眼睁睁看着月光下那套自动陈列好的白釉瓷器，釉面上流转的清冷光辉，此刻看来如同墓穴中渗出的磷火。
“郎君……碗已备好，茶……何时奉上？”
声音再次响起，近得仿佛就在枕边。沈青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窑火气息的吐息，拂过他的耳廓。
逃！必须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他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也顾不得穿鞋，发疯似的冲向房门。然而，那原本一拉即开的门栓，此刻却如同焊死了一般，任凭他如何用力，纹丝不动。窗户亦然，仿佛整个房间已被无形的力量彻底封死。
“为何要走？”女声带着一丝困惑的哀伤，却又隐含愠怒，“是嫌侬的瓷器……不够美么？”
房间内的温度骤降，呵气成霜。桌上的油灯噗地一声自行点燃，火焰却是诡异的碧绿色，将周围映照得一片鬼气森森。在那绿光的照耀下，瓷器旁的空地上，一个模糊的、穿着月白衣裙的女子身影，正缓缓凝聚。
先是裙摆的轮廓，然后是纤细的腰身，披散的长发……她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的位置，却仿佛有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正“注视”着沈青。
沈青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白……白小姐……饶命！我并非有意冒犯，是那碗……它自己跟来的！”
“跟来？”女子的虚影似乎歪了歪头，声音飘忽，“若非郎君心中，对‘完美之物’存有贪恋执念，又怎会与侬产生共鸣？又怎会引得‘侬骨’相随？”
贪恋执念？沈青一愣，猛然想起初见那碗时，自己确实被那极致的、毫无瑕疵的美所震撼，心中涌起的占有欲瞬间压过了周氏的警告。难道，正是这一念之差，成了这瓷咒缠身的开端？
“侬一生所求，不过是烧出那世间至纯至美之白釉。”女鬼的声音变得空远，仿佛陷入回忆，“倾尽心血，耗尽家财，屡试屡败……他们都说侬疯了，痴了。可他们不懂，那完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只差最后一步……”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凄厉：“只差那以身殉道，以魂入窑的最后一步！侬做到了！你看这釉色！”她虚幻的手指向桌上的瓷器，那白釉在碧绿灯火下，更显妖异。“它美吗？它完美吗？！”
沈青被那疯狂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可他们惧怕它！诋毁它！甚至想毁掉它！”女鬼的怨气如同实质的黑色烟雾，从她身上弥漫开来，“那些庸人，不配使用侬的瓷器！他们只配在污浊与残缺中苟活！而你……”她的“目光”再次锁定沈青，“你识得它的美，你的贪念证明了你的‘与众不同’。所以，留下来，陪伴侬，欣赏这永恒的美，直至你的精气神融入这釉色，成为它的一部分……岂不圆满？”
伴随着她的话语，桌上的白釉碗缓缓悬浮而起，碗口对准沈青，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中传来，仿佛要将他魂魄都抽离出去。沈青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四肢冰冷发麻，意识开始模糊。
不！不能这样！
他不想死！更不想变成这诡异瓷器的一部分！强烈的抗拒心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剧痛带来了一丝清明。
“完美？”沈青用尽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因恐惧而扭曲，“你这根本不是完美！是偏执！是疯狂！”
女鬼的身影一滞，周围的怨气似乎凝滞了片刻。
“我是不懂瓷器！”沈青豁出去了，死亡的威胁反而让他口不择言，“但我见过真正的美！春日桃花有其绚烂，秋日残荷亦有其风骨！世间万物，各有其态，何须追求那虚无缥缈、不容一丝瑕疵的‘绝对完美’？！”
他指着那悬浮的瓷碗，厉声道：“你这瓷器，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因为它承载的不是创造与热爱，而是死亡与怨念！用它盛饭，饭会腐臭！用它饮水，水会成毒！你这不是在追求美，你是在用‘完美’二字，禁锢你自己，也妄图禁锢所有见到它的人！你这窑，烧出的不是瓷器，是你自己扭曲的魂魄！”
“你胡说！”女鬼发出一声尖啸，身影剧烈扭曲，碧绿灯火疯狂摇曳，整个房间仿佛都在震动。“你懂什么？！你这凡夫俗子，怎知侬的境界！”
“我是不懂！”沈青迎着那滔天怨气，嘶声道，“但我知生命可贵！我知人间烟火，粗茶淡饭，也比你这冰冷的‘完美’更温暖！白素娘，你醒醒吧！你早已死了！为何还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他人？！”
“住口！住口！”女鬼彻底被激怒，幻化出青面獠牙的恐怖形象，带着森森鬼气扑向沈青。“既如此，便与侬融为一体，亲身感受这‘完美’的永恒吧！”
那悬浮的白釉碗光芒大盛，吸力倍增。沈青感觉自己像狂风中的落叶，眼看就要被吸入那看似完美无瑕，实则通往毁灭的碗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是濒死前的幻觉，还是那女鬼执念核心被触动，沈青眼前骤然闪过一片幻象——
不再是恐怖的窑火，而是一个年轻女子，面容清丽，却带着病态的狂热，日夜守在高热的窑口前，不眠不休，形容枯槁。家人劝阻，她充耳不闻；友人远离，她毫不在意。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对那抹理想中白釉的痴迷。最终，在又一次开窑失败，看到那些略有瑕疵的瓷器时，她眼中最后的光彩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望的疯狂……然后，便是纵身一跃，投身烈焰。
那并非崇高的殉道，而是偏执走向极端后的自我毁灭。她留下的，并非艺术的升华，而是因极致“求不得”而滋生的、缠绕于遗物之上的滔天怨念。这怨念需要汲取生人的贪欲与恐惧为食，所谓的“完美”，不过是它诱捕灵魂的华丽陷阱。
原来如此！
沈青福至心灵，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喊道：“白素娘！你错了！你追求的从来不是瓷器的完美，而是你自身存在的意义！你将自己逼入了绝路，却将这一切归咎于他人不懂！真正束缚你的，不是那窑火，是你自己的心魔！放下吧！”
“啊——！”
女鬼发出了一声贯穿灵魂的、极其凄厉痛苦的尖嚎。那扑向沈青的恐怖形象骤然崩散，化为漫天飞舞的、带着火星的灰烬。悬浮的瓷碗“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却没有碎裂，只是那完美无瑕的釉面上，凭空多出了几道细密的、如同泪痕般的裂纹。
碧绿的灯火熄灭，房间重新被月光笼罩。那股阴冷的怨气与窑火味，如同潮水般退去。门栓“咔哒”一声轻响，恢复了正常。
沈青瘫软在地，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只多了几道裂纹的白釉碗，它依然美丽，但那美丽之中，似乎少了几分妖异，多了几分……破碎的真实。
天光微亮时，他才挣扎着爬起。他小心地捡起那只碗，裂纹触手清晰。他又看向桌上另外几件瓷器，它们依旧完好，但那种令人心悸的灵异之感已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一套工艺精湛的普通古董。
他最终没有丢弃它们，而是寻了一个稳妥的木盒，将那套白釉瓷器，连同那只破裂的碗，一起小心收好。
后来，沈青的生意并未大富大贵，却也平稳顺遂。他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心境变得开阔平和。他依然欣赏美物，却不再执着于所谓的“完美无瑕”。
许多年后，他捐资修建了一座小小的瓷窑，收容一些因战乱或贫苦而无法维生的匠人。他不要求他们烧制什么传世珍品，只让他们随心创作，无论是粗犷的陶罐，还是精细的瓷瓶，甚至带有窑变、开片的“瑕疵品”，只要实用，有生机，他便认可。
有人问起他为何对瓷器如此执着，他只是望着窑口升起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青烟，淡淡一笑：
“器物本无魂，人心赋其灵。执念生魔障，放下即清明。最美的瓷器，不在毫无瑕疵，而在它盛过温热饭菜，伴过寻常日子，承载过鲜活的人间烟火。”
“而那真正不能使用的，从来不是某件具体的器物，而是人心深处，那份对‘绝对完美’的、容不下一丝尘埃的痴妄。”
据说，他捐建的那座瓷窑里，偶尔会在开窑时，闻到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馨香，似檀非檀，似梅非梅。而烧出的瓷器，釉色总带着一种温润的、包容的暖意，仿佛终于洗尽了铅华，寻回了本源。
好了，故事已完，散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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