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今夜捧出一面以锦缎包裹的铜镜。揭开绸布，镜身古朴，边缘缠绕着蟠螭纹，镜面却光洁如新，映着灯火，幽幽地泛着青光。“唤魂咒消，名归寂寥。今夜，老朽不说咒，不说名，只说一面古镜，一个收藏家，一场照骨鉴心、真假难藏的……镜中之狱。”
收藏家赵汝贞，痴迷古物，尤爱铜镜，家中藏镜上百，自号“镜痴”。这日，他乔装改扮，混入城南鬼市——一处只在后半夜开张、专卖来路不明物件的隐秘市场。空气中弥漫着土腥、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
在一个角落的摊位上，他被一面铜镜牢牢吸住了目光。此镜不过巴掌大，镜钮作蟠龙盘绕，镜缘纹饰繁复，包浆厚润，透着千年古意。最奇的是镜面，历经岁月，竟无半点锈蚀瑕疵，光可鉴人，映出的人影格外清晰，甚至……过于清晰了。赵汝贞拿起镜子的瞬间，指尖传来一阵冰寒刺骨，仿佛握着的不是铜，而是玄冰。
摊主是个干瘦如柴、眼窝深陷的老者，声音嘶哑：“客官好眼力，此镜名曰‘照骨’，非金非铜，乃前朝方士取幽冥寒铁所铸，能照人前世今生，更能……显影心中隐秘。价格嘛，自然不菲。”老者报出一个天文数字。
赵汝贞虽觉邪门，但收藏癖发作，又仗着家资丰厚，一咬牙，竟真买了下来。他将此镜珍而重之地藏于书房密室，不与寻常藏镜为伍。
初时，赵汝贞只将此镜当作一件稀世奇珍把玩。但渐渐地，他发现此镜确有诡异之处。白日里与寻常古镜无异，但每到子时，对镜自照，镜中影像便与真人略有不同——脸色会更苍白几分，眼神也更显深邃，仿佛藏着另一个自己。
他尝试将镜子对准家中仆役、访客，镜中所映，竟也与本人有微妙差异。忠厚的老仆，镜中嘴角似带一丝狡黠；温婉的妻室，镜中眉宇间竟含几分怨怼；甚至他三岁的幼子，镜中眼神也透出与其年龄不符的漠然。赵汝贞初时只当是光线错觉或心理作用，但次数多了，心中不免疑窦丛生。
一晚，他心中烦闷，对着“照骨镜”饮酒独酌。醉眼朦胧间，他对着镜中自己抱怨起生意场上对手的奸诈，抱怨妻妾的不解人意。忽然，镜中他的影像竟开口说话了，声音与他一般无二，却带着冰冷的嘲讽：“赵汝贞，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最恨的，岂是外人？你忘了你是如何发家的？忘了你那结义兄弟是如何‘意外’身亡，你才接手了他全部产业？”
赵汝贞吓得酒醒大半，镜中影像已恢复常态，仿佛刚才只是幻觉。但他心底最阴暗、最不愿触及的记忆，却被彻底勾起，冷汗涔涔而下。
自那夜后，赵汝贞再也无法坦然面对那面“照骨镜”，却又无法摆脱它的诱惑。他像着了魔一样，时常深夜独自潜入密室，与镜中影像“对话”。那镜影像是有读心之能，总能精准戳中他内心最脆弱、最肮脏的角落，时而挑拨，时而怂恿。
在镜影的“点拨”下，赵汝贞变得更加多疑、冷酷。他疏远了原本忠心的老仆，只因镜中显示其“心怀叵测”；他冷落发妻，宠信妾室，因镜中发妻“怨气深重”；在生意上更是手段狠辣，铲除异己，因镜影告诉他所有合作者都“包藏祸心”。
赵府上下，被一种无形的猜忌和恐惧笼罩。人人自危，气氛压抑。赵汝贞自己则迅速衰老，眼窝深陷，印堂发黑，脾气暴躁易怒，仿佛被吸干了精气。他明知这一切可能与那邪镜有关，却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镜影成了他唯一“坦诚相对”的“知己”，尽管这个“知己”只负责揭开伤疤，从不给予慰藉。
这年中秋，赵汝贞设家宴，本欲缓和家中气氛。席间，因琐事与长子发生争执。那镜影平日挑拨之言瞬间涌上心头，他竟当着全家人的面，厉声斥责长子勾结外人，意图谋夺家产！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长子愤然离席，家宴不欢而散。
赵汝贞怒气冲冲回到书房密室，对着“照骨镜”咆哮：“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众叛亲离！”镜中影像此刻异常清晰，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恶毒的笑容，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出：“害你的，从来都是你自己。我不过是一面镜子，照出的，皆是你心中本就存在的恶念与猜忌。你贪图它鉴真识伪之能，却不知它最先照穿的，是你那颗早已腐朽的心！如今，你已无利用价值，这身皮囊，便归我吧！”
话音未落，镜面突然泛起涟漪，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中传出，赵汝贞只觉魂魄都要被扯出体外！他惊恐万分，用尽最后力气抓起一旁的金蟾镇纸，狠狠砸向镜面！
“咔嚓——！”
一声脆响，镜面应声破裂！无数碎片四溅飞散。伴随着一声凄厉不甘的尖啸，镜中影像扭曲消散。赵汝贞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气息奄奄。
家人闻声赶来，只见密室一片狼藉，赵汝贞蜷缩在地，手中紧握着一片锋利的镜片，已然气绝。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看清了某些真相。而那面“照骨镜”，已化为一地碎片，再无灵异。
赵府后来渐渐恢复了平静，但那面邪镜的传说却流传开来。有人说，那根本不是什么前朝方士所铸，而是地狱孽镜台的一块碎片流落人间，专照人心之恶。也有人说，赵汝贞是被自己积攒的业障和心魔反噬，那镜子，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过程。
只是自此，古玩行里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来历不明、尤其是声称能“照见”什么的古镜，收之务必慎之又慎。因为你能照见的，或许并非真相，而是你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内心之鬼。
说书老人将锦缎重新盖住那面（仿制的）铜镜，仿佛怕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茶馆内鸦雀无声，众人皆下意识地避开了彼此的目光，仿佛怕被对方看穿心思。
油灯的光，在锦缎上投下柔软的阴影，却驱不散那镜子的寒意。
“镜能鉴形，然水月镜花，终是虚影。那执着于照见一切‘真实’的，往往最先迷失在自家心魔幻象之中。诸位，为人处世，但求问心无愧，又何须那劳什子‘照骨镜’来添堵？”
“今夜散了，回家照照寻常镜子，看清自己，便已足够。”
黑暗吞没了那被覆盖的镜子，也似乎吞没了每个人心中不愿被照见的那一角。
喜欢听书客：茶馆志怪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听书客：茶馆志怪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