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核查的阴影尚未散去，通衢天下总号内外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然而，更大的风暴，正从那些被“铁牛”的轰鸣声震碎了饭碗的人们心中酝酿、积聚，最终化作燎原的怒火。
起初只是零星的抱怨，在茶摊、在巷口、在那些日渐冷清的传统织户家中流传。
“一天织的布，抵不上那铁怪物一炷香的功夫，这还怎么活？”
“通衢天下这是要断了所有人的生路！”
“听说他们还要建更多的铁牛工坊，到时候，咱们都得饿死！”
这些声音起初微弱，却如同野火下的草籽，遇风便长。玄冥阁潜伏在城中的暗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涌动的暗流。他们不需要亲自出手，只需在恰当的时机，投入几颗火星。
“那铁牛非是凡物，乃是吞噬人魂精血的妖器！驱动它的，是枉死工匠的怨灵！”
“李丽一个妇人，何以能造出此等物事？分明是用了邪术！格物院就是她的法坛！”
“毁了那妖器，烧了那邪院，方能破除妖法，还我等于净生计！”
恶毒的谣言经过精心包装，在市井底层飞速传播。它利用了人们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对失去生计的绝望，将简单的技术冲击，扭曲成了诡谲的妖魔邪说。愤怒与恐慌找到了一个具象的宣泄口——格物院，那诞生了“铁牛”的地方，那在李丽领导下，不断产出“奇技淫巧”的所在。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格物院所在的城西新区，原本是充满活力的技术摇篮，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中。院内，大部分工匠依旧在专注地工作，或是修复“铁牛”试运行中发现的小问题，或是进行新的项目研究。石磊正带着几个学徒，在偏院的实验工棚里，小心翼翼地调试着一台改进的小型蒸汽机模型，对外界逐渐汇聚的危险，浑然未觉。
突然，远处传来了隐约的喧哗声，起初如蚊蚋，迅速变得清晰，那是无数人愤怒的呐喊汇聚成的声浪。
“毁妖器！破邪院！”
“赶走妖妇李丽！”
“还我生计！”
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过地面。
“不好！”一名在院墙附近值守的护卫脸色大变，冲进主院高喊，“外面来了好多暴民！冲着我们格物院来了！”
院内顿时一阵骚动，工匠们放下手中的工具，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惶恐。他们大多是沉浸在技术世界中的研究者，何曾见过这等阵势？
石磊从工棚里冲出来，听到那震天的口号，又惊又怒：“胡说八道！我们造的机器是为了提高效率，造福百姓，何来妖器邪说？！”
然而，他的辩解在汹涌的民意面前，微弱得如同浪花中的泡沫。
“砰！哐当！”
沉重的撞击声从院门处传来，临时加固的木门在人群的冲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石块如雨点般越过墙头砸入院内，砸碎了窗户玻璃，砸坏了晾晒的图纸，也砸伤了几名躲闪不及的年轻工匠。
“保护图纸！保护核心设备！”石磊目眦欲裂，嘶声高呼。他率先冲向存放最重要蒸汽机图纸和模型的档案室，几名胆大的工匠也反应过来，跟着他一起往里冲。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院门被一根不知从何处抬来的巨木撞开！潮水般的人群涌了进来。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目因愤怒而扭曲，手中拿着棍棒、锄头，甚至还有烧火的叉子。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被煽动起来的疯狂与破坏欲。
“就是那里！那铁妖怪就在大工坊里！”
“烧了它！”
“砸了这些害人的东西！”
人群分流，一部分冲向主工坊，那里停放着尚未完全拆解检修的“铁牛”一号机。另一部分，则开始无差别地打砸眼前能看到的一切。
实验台被掀翻，精密的测量工具被摔得粉碎，半成品的机械零件被扔得到处都是。工匠们试图阻拦，换来的却是拳打脚踢和棍棒加身。惨叫声、怒骂声、打砸声、燃烧物的噼啪声……瞬间将格物院变成了人间地狱。
石磊和几名工匠刚把几箱最重要的图纸抢运出来，就被一群暴民堵在了档案室门口。
“把妖术图纸交出来！”为首的一个壮汉挥舞着棍棒吼道。
“这是心血！不是妖术！”石磊死死护住箱子，脸上挨了一拳，嘴角立刻渗出血丝。
“砸烂它们！”
暴民一拥而上，工匠们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箱子被抢走，珍贵的图纸被粗暴地扯出，撕碎，抛洒向空中，如同祭奠的纸钱。有人点燃了火把，扔向了散落一地的纸屑。
“不！！”石磊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眼睁睁看着那些凝聚了无数日夜心血的数据、图形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火焰迅速蔓延，点燃了木制的档案架，点燃了窗棂，浓烟滚滚升起，遮蔽了半个天空。主工坊方向也燃起了大火，那是暴民在焚烧他们无法理解的“铁牛”。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李丽那妖妇不在这里，定是躲在总号！我们去总号找她！”
一部分被煽动到极点的暴民，红着眼睛，又呼啦啦地朝着通衢天下总号的方向涌去。
格物院内外，一片狼藉。火焰吞噬着建筑，伤员躺在地上呻吟，忠诚的护卫和工匠们且战且退，脸上满是烟灰、血污和泪水。石磊瘫坐在满是灰烬和碎纸的地上，望着冲天的火光，双目空洞，仿佛灵魂也随着那些图纸一同被焚毁了。
星火终成燎原之势，而这第一把火，就以最野蛮、最彻底的方式，重创了通衢天下未来的根基。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还有一股令人心寒的、疯狂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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