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不散乾清宫檐下凝滞的寒意。
虞妩华躺在西阁深处，纱帐低垂，湿帕覆额，呼吸绵长而微弱。
药炉还在角落咕嘟作响，苦涩香气弥漫满室，却掩不住那自她唇间断续溢出的呓语——
“换骨易命……紫袍人烧产簿……乾清宫地底三寸……藏着先帝的血书……”
一字一句，如针尖刺入暗夜。
萧玦立于窗外，黑袍裹身，身影融在树影之中。
他本是因彻查前朝旧档归来，心神俱疲，欲绕道回殿时忽闻此言。
起初只当又是那痴傻美人无端疯语，可当“紫袍”二字钻入耳中，他脊背骤然一僵。
紫袍监国。
那是母妃临终前攥着他手、用尽最后气力吐出的四个字。
她说：“那人穿紫袍，掌诏令，连先帝都惧他三分……你若登基，必遭反噬。”
可她话未说完便咽了气，此后十年，他遍查史册、密审旧宦，竟再无人提过“紫袍”二字。
久而久之，他也疑心那不过是病中妄言。
可如今，一个“痴傻”的昭阳美人，竟在昏沉梦呓中，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他屏息静听，指尖缓缓扣上腰间佩刀。
接下来三日，每至子时，虞妩华必重复相似言语，有时低喃，有时突兀惊起，双目紧闭却似能窥见他的存在。
更诡异的是，那些碎片般的词句，竟与他近年来反复出现的梦境重合——雪夜、鼓声、火光映照的紫衣宦者、婴儿啼哭戛然而止……
第四夜，他再次驻足窗外。
风铃儿蜷坐在屋脊之上，斗篷破旧，双耳虽聋，双眼却清明如镜。
她手中木板已积了厚厚一层炭字，记录着帝王每一次停留的时间、脚步轻重、乃至呼吸频率。
她看见陛下今日比往常多站了一刻钟，手指几次抬起，似要推门，又终究放下。
就在萧玦转身欲走之际，窗内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清亮，清醒，毫无半分迷乱。
“陛下不信？”虞妩华睁开了眼，眸光直直穿透纸窗，落在门外那一片浓重的阴影里，“那就挖开看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波一敛，睫毛轻颤，复又陷入昏睡之态，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清明只是幻觉。
可那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萧玦心底。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直到霜露浸透靴底，冷意顺着脚踝爬上来，才缓缓抬步离去。
当夜三更，冯都尉悄然入宫，袖中藏着一份泛黄的《乾清宫营造图志》。
他低声禀报：“陛下，龙床正下方地砖，铺设年份较周围晚三年，接缝处有焦痕，疑似火燎修补。且据老匠人回忆，当年曾奉密旨重砌寝宫地基，非为修缮，而是‘封藏’。”
萧玦坐在灯下，指节叩着桌面，一声一声，如同更漏。
“传铁镐三人，随朕去乾清宫。”
更深人静，四野无声。
五名最信任的暗卫围守四周，其余宫人尽数驱离。
萧玦亲自执镐，一镐落下，尘灰飞扬。
砖石碎裂之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宛如撕裂陈年旧痂。
掘至三尺深处，触到一层青石夹层。
撬开石板，赫然现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匣，表面覆着早已褪色的黄绢封条，印泥尚存一丝暗红。
他亲手打开。
里面是一卷保存完好的黄绢诏书，边角微焦，却字迹清晰。
朱批遒劲，正是先帝笔迹：
“朕三子玦，背脊赤痕如星，确为亲出。若有妄议血脉者，皆属谋逆。”
末尾钤印，赫然是失踪十年的“承天御宝”副印——唯有先帝亲启国本大事方可动用的信物！
萧玦跪坐在坑边，双手捧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冷汗从鬓角滑落，滴在诏书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是真的。
全部都是真的。
他的出身不曾被篡改，他是先帝真正的血脉，是这江山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而那些年他以为的阴谋、背叛、血统之疑……竟是别人精心编织的谎言，让他自幼活在恐惧与猜忌之中，逼他自己成了最暴戾的君王。
他想起这些年如何以铁血镇压异己，如何用怀疑驾驭群臣，如何将每一个靠近的人都视为潜在叛徒。
他曾以为这是生存之道，是帝王之术。
可现在，他突然分不清——
究竟是谁在操控这场局？
是谁让他相信自己是个篡位者？
是谁销毁产簿、散布流言、甚至可能……害死了他的母妃？
他缓缓抬头，望向西阁方向。那里灯火已熄，唯余一片漆黑。
可他知道，那个说“挖开看看”的女人，并非疯癫。
她像是早就在等这一天。
等着他亲手揭开真相的一角，然后，一步步踏入她布下的更深的局。
萧玦抱着残诏回到御书房，一直坐到天明。
烛火熄了三次，他未曾唤人重点。
指尖抚过那枚鲜红的印玺，颤抖不止。
窗外晨光微露，映出他苍白面容与深陷的眼窝。
十年来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此刻轰然崩塌。
而废墟之上，一个新的问题正在升起——
如果我不是假的，那我所做的一切呢？
那些被我诛杀的人，那些被我流放的家族，那些因“防患未然”而死的忠良……
到底是谁，该为此负责？萧玦捧诏独坐至天明，指尖颤抖不止。
烛火在他眼底映出跳动的残影，像极了那夜雪中未燃尽的产房梁木。
十年来，他以铁血镇压朝堂，用猜忌驾驭群臣，将六部九卿视作随时可能反噬的豺狼虎豹——可如今他才惊觉，自己才是被圈养在谎言牢笼中的困兽。
他们让他信，他是篡位者，是窃国之子，是靠母妃以巫蛊易命、换骨夺嗣才登上龙椅的伪君。
于是他杀兄屠弟、诛功臣、废旧宦，只为斩断一切可能揭穿“真相”的线索。
可真正的真相，却藏在这份焦边黄绢之后。
他的背脊确有赤痕如星，先帝亲验，血脉无疑。
而那枚承天御宝副印，早已随主殉葬，为何会出现在乾清宫地底？
谁有权封存此诏？
又是谁，在他登基之初便悄然抹去产簿、焚毁接生记录，甚至逼死当年稳婆全族？
一个个问题如刀锋刮骨，割开他层层堆砌的帝王铠甲。
痛得几乎窒息。
窗外晨光微透，霜色铺阶，寒气渗入骨髓。
他缓缓起身，动作迟滞如负千钧。
内侍欲上前搀扶，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一步步走向西阁，脚步沉重而坚定，仿佛踏过的是自己崩塌的过往。
到了门前，他伫立片刻，望着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忽而转身，低声道：“取朕最洁净的黑貂氅来。”
不多时，墨色貂氅铺展于雪阶之上，柔软厚重，隔绝寒霜。
他亲自抚平每一寸褶皱，如同安抚一颗曾被误解的心。
“别让她着凉。”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入骨。
这一句，不只是对侍从所说，更像是对自己灵魂的告诫——那个被世人讥笑为痴傻癫狂的女人，竟成了这深宫之中唯一照进真实的一束光。
拂晓时分，风铃儿悄无声息地跃下屋脊，将炭书板埋入墙根暗洞。
白芷推窗而出，一片沾露的梧桐叶随风滑落，轻轻坠入宫墙外蜿蜒的暗渠。
水流无声卷走叶片，也卷走了启动“灯芯五号”计划的讯号。
帐内，虞妩华睁开双眼。
晨光未盛，她眸底却已燃起冷焰。
唇角微扬，笑意不达眼底，如月下寒梅绽于枯枝。
她知道，帝王心中的信念已经动摇，那座由恐惧与暴戾筑成的高塔，正从根基裂开第一道缝隙。
而她等待的，正是这一刻。
她缓缓抬手，指尖抚过枕下那卷蜡封经卷。
封泥尚温，似还残留着昨夜心火灼烧的余温。
这是她自前世记忆深处掘出的最后一道秘符，藏着前朝三大世家与紫袍监国之间密约的残页。
“下一步，该烧他们的香了。”她低声呢喃，语气温柔如诉，却字字淬毒。
檐外晨光初破，斜照入室，映得她眸色如刃，寒光凛冽。
就在此刻，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捧着边关八百里加急奏报疾步而来。
虞妩华眸光一敛，笑意隐去，瞬间换上那副懵懂茫然的神情，歪头望着铜镜，仿佛方才的一切，皆是一场无人窥见的幻梦。
然而当她接过奏匣，纤指无意掠过夹层之际，触感突变——一份标注“绝密”的夹片静静蛰伏其中，尚未展开，寒意已沁入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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