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年的春天，大兴城的柳絮飘得像雪。
兴善寺的藏经阁里，智永禅师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指腹轻轻按在宣纸上未干的墨迹上。
纸是楮树皮做的，带着草木的清香；墨是松烟研的，黑得发蓝。
案头的青瓷羊尊里插着三支新采的柏枝，晨露顺着柏叶滴落在羊背的裂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师父，该上早课了。”小沙弥慧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他今年十二岁，眉眼像极了终南山的泉水，干净得能照见人影。
智永“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那尊羊尊。
子尊的釉色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的柔光，脖颈处的裂痕像道浅褐色的月牙，是他三个月前从一位香客手里换来的。
那香客是个行脚商人，说这羊尊是在洛阳废墟里捡的，能“镇宅避水”，换了两匹蜀锦就欢天喜地地走了。
可智永一见到羊尊底部模糊的“王”字刻款，指尖就止不住地发颤——这是王家的物件，是他七世祖王羲之珍藏过的那只子尊。
他还记得七岁那年，父亲把他抱在膝头，指着家庙供桌上的青瓷羊尊说：“这是先祖逸少公传下来的，你看这裂痕，像不像月牙？它碎过，却比完整的物件更懂人心。”
后来南朝战乱，家族四散，那尊羊尊也不知所踪，没想到五十多年后，竟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慧能端着斋饭进来时，正看见智永用软布擦拭羊尊的裂痕。
少年人的好奇心总像春草似的疯长，他放下食盒，盯着羊尊看了半晌：“师父，这瓷羊的眼睛为什么总眯着？像是在笑。”
智永把布叠好放在案头：“因为它见过太多哭脸，自己便学着笑了。”
他拿起羊尊，往里面添了些清水，“越窑的青瓷胎里有细孔，你信不信，过会儿要下雨，它会自己‘出汗’。”
慧能凑得更近了，鼻尖几乎要碰到羊尊的羊角：“真的？那它是成精了？”
“是成了‘时间的精’。”智永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藏经阁的木窗棂，“你看这裂痕，边缘被磨得发亮，说明被人摸了几百年。每道划痕里都藏着故事，遇着阴雨天，水汽就带着故事冒出来了。”
话音刚落，窗外的天色果然暗了下来。
风卷着柳絮撞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慧能眼尖，指着羊尊的裂痕处低呼：“师父你看！真的出水了！”
细密的水珠正顺着裂痕慢慢渗出，像谁的眼泪悄悄滑落。
智永伸手摸了摸，水珠凉丝丝的，沾在指尖竟带着点草木的清苦，像极了他少年时在会稽山喝的山泉水。
“这是它在跟老天爷打招呼呢。”他把羊尊放回案头，“万物有灵，不是说物件会说话，是说懂它的人，能听见时光在里面走路的声音。”
慧能似懂非懂，却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
从那天起，他每天清晨都会先去藏经阁，给羊尊换新鲜的柏枝，再用丝巾细细擦去裂痕处的水汽。
有一次他擦得太用力，指尖被裂痕的锐边划出血，血珠滴在羊背上，竟顺着裂痕慢慢渗了进去，像条红色的小蛇钻进了时光的缝隙。
“师父，它会不会疼？”慧能举着流血的手指，眼圈红红的。
智永按住他的手，用草药汁轻轻涂抹伤口：“它比你想象的坚强。当年在长江里泡过，在战火里烧过，这点血算什么？说不定，是它在认你呢。”
那之后，羊尊的裂痕处总泛着淡淡的红，像抹永不褪色的胭脂。
慧能更宝贝它了，夜里抄写经文时，总把羊尊放在油灯旁，看羊影被灯光拉得长长的，裂痕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像谁在眨眼睛。
大业十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兴善寺的钟声还没敲过五更，就被城外的喊杀声劈成了碎片。
起义军的火把染红了半个天空，寺里的僧人要么逃散，要么紧闭山门念佛。
智永却依旧坐在藏经阁里，手里捏着那尊羊尊，指尖一遍遍抚过裂痕处的红。
“师父，咱们快逃吧！”慧能背着包袱冲进来，包袱里裹着几件僧衣和一卷《金刚经》，“听说宇文将军的军队已经破了外城，见人就杀！”
智永抬头时，睫毛上结着细小的霜花：“我走不了。”他指了指满架的经书，“这些典籍比我的命金贵，总得有人守着。”
他把羊尊塞进慧能怀里，掌心的温度透过釉面传过去，“你带着它走，往南去，到韶州的南华寺找弘忍大师。告诉他，王家的羊尊，还活着。”
慧能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傻孩子。”智永摸了摸他的头，指腹蹭过少年额前的碎发，“物件总得比人活得久些，才能把故事传下去。
你看这羊尊，裂了却没碎，就是在教我们，再难的坎，都能跨过去。”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烤干的麦饼，塞进慧能包袱里，“沿着渭水往南，别回头。”
慧能最后看了一眼师父，看他把羊尊的红绳系在自己手腕上，红绳末端的结打得又紧又牢。
然后他转身冲进风雪里，怀里的羊尊贴着心口，凉丝丝的釉面竟慢慢暖了起来，像揣着个小小的火炉。
逃亡的路比想象中更难，慧能跟着流民往南走，饿了就啃麦饼渣，渴了就捧路边的雪水。
有一次遇到劫匪，抢走了他包袱里所有的东西，却没发现他贴肉藏着的羊尊——裂痕处的青灰色釉面沾了汗泥，和他瘦弱的胸膛几乎融为一体，成了最好的伪装。
“这小和尚穷得叮当响，搜不出啥！”劫匪踢了他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慧能趴在雪地里，摸着怀里完好无损的羊尊，忽然懂了师父的话：有时候，不完美反而是种保护。
贞观元年的春天，慧能终于走到了南华寺。
弘忍大师听他说完羊尊的来历，又看了看羊背上那道渗着血丝的裂痕，忽然叹了口气：“物归其所，人归其心。这羊尊在你怀里待了三年，早就认你做主人了。”
慧能把羊尊摆在佛龛的左侧，紧挨着观音像的莲花座。
每天清晨撞钟时，他都会用山泉水擦拭羊尊，看着晨雾从裂痕里慢慢冒出来，像给羊尊披上了件透明的纱衣。
有新来的沙弥觉得这“破瓷羊”不配摆在佛前，慧能却指着裂痕说：“你看它笑得多慈悲，比咱们这些总皱着眉的和尚，更懂啥叫放下。”
他在羊尊的裂痕处系了根红绳，红绳随着大殿的穿堂风轻轻摇晃，与佛龛前的铜铃唱和着，倒像是段无字的经文。
有香客来拜佛，见了这尊断臂的羊尊，总问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慧能便说：“佛说众生平等，残缺的物件里，也住着圆满的佛性。”
有一年夏天，南华寺遭遇暴雨，山洪冲垮了西侧的禅房。
慧能抱着羊尊往高处跑时，脚下一滑摔在泥地里。
他顾不上擦脸上的泥，先去看羊尊——子尊的注液口磕在石头上，裂了道新的细纹，却依然能盛水。
“你看，它还在护着你。”弘忍大师拄着拐杖走来，看着泥水里的羊尊，“当年在长江里没碎，在战火里没碎，如今也不会碎。因为它心里装着太多人的念想，舍不得碎。”
慧能把羊尊洗干净，发现新裂的细纹里卡着片小小的柏叶，是春天他插在里面的那支。
他忽然明白，这羊尊从来不是在被人保护，而是在陪着人走过一道又一道坎。
就像此刻，它用新的裂痕告诉他：别怕疼，疼过的地方，才会长出力气。
会昌五年的秋天，唐武宗下令灭佛的诏书传到了南华寺。
僧人们被迫还俗，佛像被砸，经书被烧。慧能把羊尊藏在佛像的腹腔里，自己则穿着俗家的衣服，守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夜里，他听见外面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像砸在自己的心上。
他摸黑爬到佛像后面，从腹腔里掏出羊尊，借着月光一看，裂痕处的红绳不知何时断了，断口处的纤维却缠成了个小小的结。
“你也在跟我说再见吗？”慧能把羊尊贴在脸上，釉面的凉意混着眼泪的温热，“等这阵风头过了，我一定回来接你。”
可他没能等到那一天。第二天清晨，一队官兵冲进大殿，把他和其他不肯还俗的僧人捆了起来。
混乱中，羊尊从他怀里滑落，滚到了门槛外。
一个路过的货郎以为是不值钱的碎瓷片，随手捡起来塞进了货箱——他要赶去广州进货，箱子里装满了给女儿买的红头绳和花布。
货船行至鄱阳湖时，突然起了风暴。巨浪拍打着船舷，货箱从甲板上滑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像群白色的鸟。
货郎捞了半天，只捞起个空箱子，箱底还留着道青瓷的划痕，像谁在上面画了个不完整的圈。
他不知道，那尊子尊正顺着水流往下沉，沉向湖底最深的淤泥。
更不知道，在离它几米远的地方，那只失散了三百年的母尊，早已在淤泥里等了很久。
母尊的腹腔里积着半腔黑泥，泥里混着几片东晋的瓦当残片，是当年王静之逃难时不小心掉进去的。
子尊慢慢落下去，裂痕处的红绳断口勾住了母尊的羊角。
两尊羊尊在黑暗里轻轻碰撞，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响，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在无人知晓的深海里，终于握住了彼此的手。
湖底没有光，却有水流带着它们轻轻摇晃。
母尊的裂痕里渗出细小的气泡，子尊的注液口慢慢灌满了水，两尊羊尊的影子在淤泥上重叠，裂痕拼出的形状，像个完整的月亮。
或许要再过几百年，才会有渔夫的网兜将它们重新捞出水面。
但此刻，它们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湖水拍打湖岸的声音，像听着永不停止的晨钟，在时光的深处，一遍遍地唱着关于等待与重逢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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