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元年的夏天,柴桑城的日头毒得像要把石板路烤化。
王二嫂蹲在城南的废墟堆里,手里的铁钎撬动着一块半埋在土里的断砖,砖缝里卡着半片青灰色的瓦当,莲纹的边缘已经被岁月啃得模糊。
“娘,你看这瓦当能卖钱不?”七岁的小虎举着个豁口的陶罐跑过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晒得通红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在陶罐的裂纹里。
王二嫂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
她的粗布裙摆沾满了尘土,膝盖处磨出了毛边——这是丈夫走后的第三个夏天,那场烧毁了半个柴桑城的大火不仅带走了她的教书先生丈夫,还烧光了家里所有的念想,只留下这对母子和一屋子烧焦的书。
如今她们靠在废墟里捡拾能卖钱的旧物过活,瓦当、碎瓷、铜钉,只要是前朝留下的物件,总能在西市的旧货摊换几个铜板。
“傻小子,这瓦当碎成这样,顶多换个烧饼。”王二嫂接过陶罐,掂量了一下。
罐口的豁口锋利得像刀子,她用帕子裹住边缘,“不过这陶罐是东汉的,你看这弦纹多规整,或许能给杂货铺老板装干货。”
小虎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被不远处的芦苇丛吸引了。
那里的草长得比人高,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娘,我去那边看看。”
他丢下陶罐,像只小野兔似的窜了过去。
王二嫂刚想喊住他,就听见芦苇丛里传来一声欢呼。
她赶紧跟过去,只见小虎正蹲在一丛野菊旁边,手里捧着个巴掌大的东西,灰扑扑的,却透着股温润的光。
“娘!你看这个!”小虎举起手里的物件,阳光穿过芦苇的缝隙照在上面,青灰色的釉面泛出淡淡的乳光,像蒙着层薄雾的湖水。
王二嫂的呼吸猛地一滞。她认得这东西——丈夫生前最爱摆弄古董,书房里就摆过类似的青瓷。
这是只羊尊,羊角蜷曲如新月,羊身卧着,四肢收在腹下,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不是圆睁着,而是微微眯起,像是含着笑。
羊背靠近脖颈的地方有道细细的裂痕,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划了一下。
“哪来的?”王二嫂接过羊尊,指尖触到釉面的瞬间,一股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带着点潮湿的泥土气息,不像在烈日下暴晒过的样子。
小虎指着脚下:“就在这草里,还有个木头牌子呢。”
王二嫂低头一看,果然有块朽烂的木牌半埋在土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羊形,已经看不清原貌。
她心里忽然一动,想起丈夫说过,以前人藏贵重东西时,总爱做个记号。
她放下羊尊,用铁钎在周围的泥土里刨起来,没过多久,钎尖碰到了硬物。
“有了!”她心里一喜,小心地拨开泥土,另一只羊尊慢慢露出了全貌。
这只比小虎找到的稍大些,体态、釉色、甚至眯起的眼睛都一模一样,脖颈处的裂痕与小的那只严丝合缝,像是从同一个地方裂开的。
“是一对呢。”王二嫂把两只羊尊并排放在草地上,阳光照在它们身上,裂痕处的阴影连在一起,像道弯弯的桥。
她忽然想起丈夫讲过的三国故事,说当年赤壁之战后,有不少宝物沉在了江里,难不成这对羊尊就是那时留下的?
“能换好多烧饼吗?”小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亮晶晶的。
他已经一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王二嫂摸了摸儿子的头,把羊尊揣进怀里:“先回家。”她没说能换多少烧饼,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是真值钱,就先给小虎请个郎中——这孩子最近总咳嗽,夜里咳得厉害,像是有口痰堵在喉咙里。
回到家,王二嫂把羊尊洗得干干净净。
家就在废墟旁搭的草棚里,一张破木桌,两条长凳,灶台上摆着口豁了边的铁锅,这就是她们的全部家当。
她把大的那只羊尊放在灶台上,发现它的腹腔很深,口沿处有个不易察觉的隔板,像是能用来盛东西,就抓了把盐放进去,刚刚好。
小的那只腹腔是空的,底部有个针眼大的注液口,她试着灌了点水,居然一滴不漏,便用它给小虎喂药——郎中开的汤药很苦,用这羊尊盛着,小虎似乎没那么抗拒了。
“娘,小羊会喘气。”一天早上,小虎指着灶台上的羊尊说。他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王二嫂正在生火,闻言笑了笑:“小孩子家胡说什么,物件哪会喘气。”
“真的!”小虎跑到灶台边,指着羊尊的裂痕处,“你看,它流汗了。”
王二嫂凑过去一看,愣住了。只见大羊尊的裂痕处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像刚出过汗似的,摸上去凉凉的。
可外面明明是大晴天,太阳把草棚顶晒得发烫,怎么会有水珠?
“许是夜里潮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犯了嘀咕。
可接下来的几天,小虎总能发现羊尊“喘气”。
有时是她烧火做饭时,火苗舔着锅底,羊尊的裂痕处就会冒出丝丝水汽;有时是阴雨天来临前,水珠会凝结得更密,像羊在轻轻呼吸。
“这物件怕不是成精了?”王二嫂心里有点发毛。
有天夜里,她甚至梦见这对羊尊活了过来,在灶台上低着头喝水,羊角上还沾着草叶。
她想把它们扔了,可小虎哭着不肯,说小羊是他的朋友,会在他咳嗽时用凉丝丝的身体贴着他的额头。
入秋时,柴桑城爆发了瘟疫。
起初只是几户人家上吐下泻,没过几天,就有人开始发烧咳嗽,郎中来看了也束手无策,只说是“时疫”,得靠自身扛过去。
王二嫂也没能幸免,一天早上醒来,浑身烫得像火炭,喉咙疼得咽不下水,只能躺在床上哼哼。
小虎吓坏了,守在床边哭,用脏兮兮的小手摸她的额头:“娘,你别死。”
王二嫂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只能咳出几口浓痰。
她看着儿子瘦小的身影,心里又酸又疼——要是自己死了,这孩子该怎么办?
那天夜里,小虎抱着小羊尊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小羊尊对着他说话,声音细细的,像风吹过芦苇:“把我肚子里的水烧开,给你娘喝。”
小虎一下子惊醒了,借着月光看见灶台上的羊尊,眼睛亮了起来。
他想起娘平时给他煨药的样子,抱起小的那只羊尊,踮着脚够到水缸,小心翼翼地灌了半尊水,然后把它放在火塘边的余烬里。
火塘里的炭火还没完全熄灭,红通通的,映着小虎认真的脸。
他守在旁边,时不时用小树枝拨一下炭火,嘴里念叨着:“快点开,快点开,娘喝了就好了。”
过了一阵子,羊尊变得滚烫,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响。
小虎学着娘的样子,找了块破布裹住羊尊的肚子,把水倒进一个豁口的碗里。
水是淡黄色的,带着点说不清的香味,不像平时喝的井水那么涩。
“娘,喝水。”他端着碗走到床边,用小勺子一点点喂给王二嫂。
王二嫂迷迷糊糊地张着嘴,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带着股淡淡的甜味,原本火烧火燎的嗓子忽然舒服了许多。
她下意识地多喝了几口,居然能咳出一口浓痰来。
“娘能咳出来了!”小虎高兴得拍手。
从那天起,小虎每天都用羊尊给娘烧水喝。
说来也怪,那水喝起来总有股清甜味,王二嫂的烧慢慢退了,咳嗽也轻了,没过半个月,居然能下床走动了。
“真是多亏了这羊尊。”王二嫂抱着小虎,眼泪掉在他的头发上。
她走到灶台前,看着那对羊尊,忽然觉得它们不再是冷冰冰的物件,倒像是家里的一员,在默默守护着她们母子。
开春后,瘟疫过去了,柴桑城渐渐恢复了生气。
王二嫂带着小虎去感谢郎中,把羊尊的事告诉了他。
郎中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听了之后,特意跟着去草棚看了看。
他拿起母尊,对着太阳照了照,又摸了摸裂痕处,笑着说:“这可不是成精,是手艺好。”
他指着羊尊的胎体,“这是越窑的秘色瓷,胎里掺了玛瑙末,所以釉色温润,还能吸附水里的杂质。你看这裂痕,里面是空的,既能保温,又能让水汽流通,烧出来的水自然好喝。”
王二嫂这才明白,不是羊尊有灵,是古人的心思巧。
她把母尊也洗干净,用来给小虎煨汤。
母尊的保温性极好,早上煨的鸡汤,到中午还是热的,汤里还带着股淡淡的草木香,像是把春天的味道锁在了里面。
有天夜里,王二嫂做针线活,看见小虎趴在灶台上,对着羊尊说话:“小羊,你以前的主人是谁呀?是不是也像我娘一样,用你烧水喝?”
羊尊静静地卧着,眼睛眯着,像是在听。
月光透过草棚的缝隙照进来,在羊尊的裂痕处投下细长的影子,像个温柔的拥抱。
王二嫂放下针线,走过去摸了摸羊尊的釉面。
“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她对着羊尊轻声说,像是在对一个老朋友承诺。
风从草棚门口吹进来,带着野菊的香气,灶台上的羊尊纹丝不动,只是裂痕处的水珠轻轻晃了晃,像是点了点头。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笃笃笃,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这对跨越了百年的青瓷羊尊上,为它们漫长的旅程,又添了一段温暖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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