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溯把击剑面罩摔在地上时,金属网面与地板碰撞的脆响,在空旷的训练馆里荡出三圈回音。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砸在米白色的剑道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
对面的陪练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捡起面罩递过来。
“不用了。”陈溯的声音带着刚剧烈运动后的沙哑,还有一丝没压住的戾气。
他脱下厚重的击剑服,露出里面湿透的速干衣,锁骨处的肌肉线条绷得很紧,像拉到极致的弓弦。
训练馆的中央空调坏了三天,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消毒水的味道。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下午四点,距离全国锦标赛决赛还有半个月,可他的状态,却像是被扔进了潮湿的地下室,锈得连剑都握不稳。
“溯哥,再练一组吧?”陪练员小心翼翼地问。
他是队里的新人,知道陈溯最近的脾气有多糟糕——自从上个月的选拔赛上,因为一个有争议的判罚输掉半决赛后,这位曾经的全国冠军就像变了个人,训练时带着股拼命的狠劲,却总在最后关头失误。
陈溯没理他,拿起放在场边的毛巾,狠狠地擦着脸。选拔赛的画面又在脑子里翻涌:最后十秒,他明明避开了对方的进攻,裁判却鸣哨示意“有效击中”。
对手兴奋地跳起来,教练冲过来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下次再来”,可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蛰。
“有效击中?”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冷笑一声。镜子里的人,眼下有浓重的青黑,眼神里布满了红血丝,连嘴角都带着一股不肯松懈的紧绷。
这副样子,哪还有半分当年那个“闪电剑”的风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母亲的电话。陈溯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些:“喂,妈。”
“小溯啊,今晚回家吃饭吗?”母亲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爸买了条鱼,说给你补补。”
“不了,训练忙。”陈溯靠在墙边,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决赛前都不回去了。”
“那……你别太累了。”母亲顿了顿,“输赢没关系,身体最重要,你爸昨天还说……”
“妈,”陈溯打断她,语气忍不住硬了起来,“您别跟我提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陈溯知道母亲想说什么。
父亲年轻时也是击剑运动员,拿过全运会铜牌,可在他最有希望冲击奥运资格时,却因为一次意外受伤退役。
这些年,父亲总爱翻出当年的奖牌,说“竞技体育,遗憾才是常态”,可在陈溯听来,这不过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场边的包里,抓起剑又冲回了剑道。陪练员赶紧戴上面罩,摆出防守姿势。
剑光凌厉地刺出,带着风声,却在离陪练员胸口还有几厘米的地方,猛地偏了方向。
“哐当——”剑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陈溯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不是技术,不是体力,而是心里那股劲——像一柄没开刃的剑,急于证明自己,却连最基本的平衡都做不到。
“溯哥……”陪练员怯生生地看着他。
“你先走吧。”陈溯摆摆手,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训练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陈溯坐在剑道边,捡起地上的剑,手指抚摸着冰凉的剑身。
这柄剑是队里新配的,碳纤维材质,轻便,坚韧,比父亲当年用的钢剑不知好多少倍,可他握着它,却总觉得隔着点什么。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把那枚铜牌放在他手心,说:“这上面的锈,比金牌还金贵,因为它记着你爸拼过的日子。”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铜牌的颜色暗沉,不如金牌好看。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却又更糊涂了——拼过的日子,就该留下遗憾吗?
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天彻底黑了。陈溯站起身,拿起包,漫无目的地走出训练馆。
晚风带着初夏的热意吹过来,撩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没打车,沿着街慢慢走,路过一家又一家亮着灯的店铺,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条陌生的老巷口。巷子很窄,两侧的墙爬满了爬山虎,路灯昏黄,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巷口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拾遗斋”三个字,字体苍劲,透着股旧时光的味道。
陈溯愣了一下。他在这附近训练了三年,从没见过这条巷弄。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店里没开灯,只有几盏嵌在墙里的小灯亮着,光线昏沉,像浸在水里。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让人莫名地平静下来。
货架上摆着些瓶瓶罐罐,大多蒙着层薄尘,看不真切。最显眼的是柜台后的一个玻璃展柜,里面放着一柄青铜剑。
那剑约莫半米长,剑身覆盖着一层青绿色的锈,却掩不住错金的纹饰——云雷纹沿着剑身蔓延,在剑柄处汇成一只展翅的朱雀,纹路虽已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美。
最特别的是剑刃,靠近剑尖的地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像是被硬物撞击过,又像是被人刻意折断的。
陈溯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他练了十几年剑,接触过不少现代击剑器材,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古剑。
它没有现代剑的锋利,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仿佛能劈开时光的迷雾。
“喜欢?”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陈溯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柜台后坐着个人。
那人穿着件月白色的棉麻长衫,头发用木簪束在脑后,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手里拿着块软布,正在擦拭一件小小的青铜器,动作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嗯。”陈溯点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柄青铜剑上,“这剑……是战国的?”他在博物馆见过类似的错金剑,只是没有这么完整,更没有这样一个突兀的缺口。
“战国·错金青铜剑。”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像浸在古井里的墨石,“欧冶子的后辈所铸。”
欧冶子?陈溯心里一惊。那可是传说中铸剑大师,干将、莫邪都是他的作品。
“它……”陈溯指着剑刃的缺口,“这里为什么会有个缺口?”
那人放下手里的青铜器和软布,站起身,走到展柜前,目光落在剑身上,像是在看一位老朋友:“因为它的主人,亲手折断了它。”
“亲手折断?”陈溯愣住了。剑客对剑的珍视,不亚于生命,怎么会亲手折断自己的剑?
“嗯。”那人点头,指尖轻轻点在展柜的玻璃上,对着那个缺口的位置,“在最该出鞘的时候,他选择了让它永远沉默。”
陈溯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最该出鞘的时候……沉默……
他忽然想起选拔赛的最后十秒,如果他没有急于进攻,而是选择防守,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可那样的沉默,和认输有什么区别?
“这剑……卖吗?”陈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样的古剑,绝不是他能买得起的。
那人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细碎的涟漪:“拾遗斋的东西,不卖,只等有缘人。”
“有缘人?”陈溯皱起眉,“什么样的才算有缘人?”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陈溯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关节因为常年握剑,磨出了厚厚的茧,虎口处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时,被剑鞘划伤的。
“一位能听懂它故事的人。”那人说,“能明白它为什么会有这个缺口的人。”
陈溯看着剑刃的缺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好像能感觉到,那缺口里藏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愤怒,还有一丝……释然?
“我能……摸摸它吗?”陈溯的声音有些发紧。
那人打开展柜,小心翼翼地将青铜剑取了出来,递到他面前。
陈溯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剑身,一股奇异的感觉突然传遍全身。像是有电流窜过,又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心里。
眼前瞬间闪过一片火光,铁匠铺的铁锤声震耳欲聋,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匠人,正举着锤子,狠狠地砸在剑刃上,缺口处迸出的火星,像极了选拔赛那晚的晚霞。
“嗡——”
幻觉来得快,去得也快。陈溯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它……”陈溯看着手里的青铜剑,声音都在发颤,“刚才……”
那人接过剑,放回展柜里,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它只是在告诉你,有些时候,折断比出鞘更需要勇气。”
折断比出鞘更需要勇气?
陈溯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心里那股堵了很久的东西,好像松动了些。
他想起父亲的铜牌,想起母亲的话,想起自己这半个月的挣扎——或许,他一直害怕的不是失败,而是承认失败的勇气?
“我叫陈溯,是个击剑运动员。”陈溯看着那人,忽然想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我最近……输了一场很重要的比赛。”
那人点点头,重新坐回柜台后,拿起那块青铜器,继续擦拭:“我叫沈砚,是这家店的主人。”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陈溯,“如果你愿意,明天这个时候,可以来听听它的故事。”
陈溯看着展柜里的错金青铜剑,剑刃的缺口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明天来。”
走出拾遗斋时,巷口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训练馆里的闷热和烦躁。
陈溯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木门已经关上了,只有檐角的灯笼还亮着,在夜色里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
他握紧了手里的包,快步向地铁站走去。今晚,或许可以回家吃顿饭,听听父亲说那些关于“遗憾”的故事。
明天,他还要来听这柄错金青铜剑的故事,听它为什么会有一个缺口,听它的主人,为什么选择让它永远沉默。
陈溯隐隐觉得,这柄古剑的故事,或许能解开他心里的结。
就像沈砚说的,有些时候,折断比出鞘更需要勇气——他需要知道,这份勇气,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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