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雨总来得急，前一刻还是毒日头烤着丹房的瓦，下一刻就有乌云从西北山坳里滚过来，“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点子就砸在竹榻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玄元盘腿坐在榻上，竹篾的纹路硌着腿，带着点潮意钻进衣裳里，倒比屋里的香薰更让人清醒。
他闭着眼，神念沉在丹田，像守着颗温吞的炭火。忽然，后背脊椎那道线猛地发紧，不是平日练拳时的酸胀，是种更细密的麻痒，从尾闾骨往上爬，像有条小蛇顺着骨头缝钻，过腰阳关时顿了顿，力道忽然重了些，像要往皮肉里钻似的。玄元忍不住想扭腰蹭一蹭，刚动了念，就听窗外尹喜的声音飘进来，带着点湿意：“别动，让它自己走。”
雨打得窗纸哗哗响，尹喜披着蓑衣站在檐下，手里攥着串刚摘的薄荷，叶片上滚着水珠。他见玄元后背的衣裳微微动了动，便掀开竹帘进来，蓑衣上的水顺着下摆滴在青砖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督脉这关，最忌心浮。你越急，它越卡着不动，就像雨天过泥路，越使劲踩，陷得越深。”
玄元“嗯”了一声，重新凝神。那麻痒爬到命门时，忽然散开，像往两边的腰眼儿里钻，引得他后腰一抽，差点泄了气。他想起尹喜教的法子，神念轻轻往尾闾引，像在前面牵了根细丝线，慢慢拽着那股劲往上走。这法子是上月在桃花溪畔悟出来的——那时这股劲总在尾闾卡着，像溪水里卡了块青石，水流过不去，急得在石头周围打旋。尹喜蹲在溪边，指着水里的石头笑：“你看这水，绕着石头走，慢慢把旁边的泥冲松了，石头自己就滚了。”
此刻，那股劲果然顺着神念的牵引动了，过悬枢时快了些，像溪水冲过了浅滩，带着点畅快往上升。玄元额角渗出细汗，不是热的，是那股劲带着气脉在动，连带着血液都跟着加速，在血管里“嗡嗡”地响。过至阳时，他忽然觉心口敞亮了些，像被雨洗过的窗，透进了点光。
“快过玉枕了。”尹喜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的竹凳上，手里捻着那串薄荷，叶片被捏得沁出绿汁，清苦的气味漫开来，“过这关得收着点劲，别让血冲得太猛，伤了脑府。”
玄元应了声，神念往头顶提了提，像拽着风筝线，不让那股劲飞太急。可那麻痒爬到玉枕时，忽然猛一窜，像小蛇跳了起来，“噌”地撞在颅骨上！玄元脖子一硬，差点往后仰倒，眼前瞬间炸开片白光，不是疼，是太亮了，像把正午的日头揉碎了塞进来，连带着耳朵里都“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稳着！”尹喜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点急迫。玄元赶紧收神，死死守着丹田那团暖，像攥着块烫手的烙铁。过了约莫两口气的功夫，那白光慢慢淡了，耳朵里的嗡鸣也退了，代之以血液“咚咚”的跳动声，比平时响了十倍，从后脑勺往头顶冲，像要把天灵盖掀开似的。
“这是过明堂了。”尹喜的声音近了些，带着笑意，“伸手。”玄元依言伸出手，一片凉丝丝的东西贴在了额头上，是刚捣碎的薄荷叶，混着点姜汁，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脑子顿时清醒了。“记着这感觉，是血在往上涌，不是别的。”尹喜的指尖轻轻按在他头顶百会穴上，力道很轻，“就像山涧往崖上飞，看着险，其实顺着道儿走呢。你要是把这当成阳精冲关，瞎使劲，反倒会岔了气。”
玄元点点头，神念跟着血液往下走。这回落得慢了些，像山涧漫过了崖顶，顺着前脑往下淌，过鹊桥时，舌尖忽然泛起甜意，不是蜜糖那种腻甜，是淡淡的甘，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混着花蜜，顺着喉咙往下滑。他想起尹喜说的“舌抵上腭搭鹊桥”，原来真会有这般滋味。
那股热顺着喉咙往下淌，过重楼时，像温水浇过石阶，一路暖到黄庭。刚到丹田，就被那团守了许久的暖接住，“滋”的一声，像两滴油融成了一团，烫得玄元浑身一松，忍不住长出了口气，额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竹榻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成了。”尹喜收回按在他头顶的手，拿起桌边的蒲扇，慢悠悠地扇着，“血脉通了督脉，就像后山的路打通了，往后气血走得顺，身子也能少遭些罪。”
玄元睁开眼，只觉眼前亮得很，院里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对面的石榴树上，新结的果子泛着红，连果皮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玉枕那个位置还带着点麻，却透着股轻快，像卸了块压了许久的石头。
“去照照镜子。”尹喜往铜镜那边扬了扬下巴，自己则转身往灶房走，“我煮了绿豆汤，加了点冰糖，正好解解乏。”
玄元走到铜镜前，镜里的人脸色透着点红，不是憋的，是从皮肉里透出来的，眼白亮得像浸在水里，连耳后的皮肤都透着层润光。他抬手按了按胸口，能清楚地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流，比平时沉些，却稳得很，像刚疏通过的河道，水流通畅，连带着呼吸都深了些。
灶房里飘来绿豆汤的甜香，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漫了满院。尹喜正用勺子搅着锅里的汤，见他进来，便舀了一碗递过来：“放凉了些，慢点喝。”
玄元接过碗，绿豆煮得烂烂的，汤水里飘着冰糖的甜。他喝了一口，那甜味顺着喉咙往下走，正好浇在黄庭那团暖意上，舒服得他眯起了眼。
“往后啊，”尹喜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照着他的侧脸，皱纹里都带着笑，“你这身子就成了活水塘，不是先前的死水洼了。遇着个风寒暑湿的，也能自己转开了。”
窗外的石榴树被风吹得晃了晃，新果在阳光下闪着光。玄元望着碗里的绿豆汤，忽然觉得，这打通督脉的滋味，就像这碗汤，得慢慢熬，火候到了，甜意自然就渗出来了，一点都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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