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从省城的繁华楼宇，逐渐变成了连绵的农田和低矮的丘陵。我靠在硬卧车厢的下铺，手里拿着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调令函——前往青州市政府办公室报到。
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中青年干部培训班，我没有返回熟悉的省政策研究室，而是直接踏上了这条未知的、通往地方的路。研究室的老主任王伯年在我临行前，拍着我的肩膀，只说了八个字：“多看，多听，少说，慎行。”眼神里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林干事，不，现在该叫林科长了吧？想啥呢？下来杀一盘！”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对面下铺的，是同期培训的学员，省交通厅的孙海洋。他是个大嗓门，性格爽朗，酷爱象棋，棋风如其人，大开大合。这一路上，多亏有他插科打诨，才让我心中的忐忑冲淡了不少。
“孙处长，您就别取笑我了，副科长，副的。”我笑着摇摇头，还是顺从地坐到了窗边的小桌旁。我们这节车厢软卧包厢里，就我们两人。
“嗨，去了地方，那就是领导！哪像我们在厅里，处长副处长一抓一大把。”孙海洋一边摆棋，一边大大咧咧地说，“青州好啊，虽然不是最富裕的，但潜力大。我跟你讲，他们那边一直打报告想修一条连接省城的高速公路，报告都快把我们厅的门槛踏破了。你小子去了，说不定还能赶上这波政策东风呢。”
他这话，看似闲聊，却透露出不少信息。我心中一动，但记着王主任的叮嘱，只是笑了笑，跳了一步马：“孙处消息灵通，我这刚去的小兵，能熟悉情况就不错了。将！”
“哟嗬？偷袭我？”孙海洋注意力立刻被棋盘吸引，摩挲着下巴，开始长考。
我则借着这个机会，思绪飘远。青州，我知道它。一个典型的内陆城市，农业为基础，正努力招商引资搞工业。培训班里，来自青州的几位同志，言谈间总带着一种急于改变现状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地方保护主义。周汝信副秘书长（虽然我们都习惯称他“周省长”，但他调任省委副秘书长已是事实）在我出发前，也特意叫我去过一次。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我：“致远，去了下面，准备怎么做？”
我当时回答：“省长，我想先沉下去，把情况摸透。”
周省长点了点头，呷了口茶：“记住，政策研究室是出思路的地方，地方政府是抓落实的地方。思路要活，但落实要稳。尤其是处理和地方上这些……嗯，老资格同志们的关系，要讲究方法。有时候，慢，就是快。”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这个省里下去的“年轻干部”，在那些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地头蛇”眼里，恐怕就是个镀金的娃娃，或者更糟，是上面派来的“眼线”。
“嘿！吃你的车！”孙海洋一声得意的大喊，把我拉回现实。我一看棋盘，果然，一不小心，车没了。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应对他如潮的攻势。
正在这时，包厢门被轻轻敲响。
我们抬头，只见一个穿着朴素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公文包，看气质，不像普通旅客。
“二位领导，打扰了。我是青州市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姓钱，钱卫国。”他微微躬身，递过来两张名片，“听说省里有领导这趟车过来，我特意过来拜访一下。”
我和孙海洋对视一眼，都站了起来。孙海洋打着哈哈：“钱主任太客气了，我们算什么领导，坐个火车而已。快请进。”
钱卫国侧身进来，并没有坐下，而是站着说道：“这位一定是交通厅的孙处长吧？久仰大名。我们青州修路的事，可得多仰仗您啊。”他的话精准地捧到了孙海洋。
孙海洋显然很受用，笑道：“好说好说，支持地方发展，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钱卫国又转向我，笑容更加热情了几分：“这位就是林致远科长吧？我们市委组织部的通知已经到了，办公室的同志们都在盼着您来呢。没想到这么巧，和您一趟车。我是在省城开完会返回。”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巧？还是……他专门打听过我的行程？看来，这位钱主任，是个心思极为缜密，或者说，消息极为灵通的人物。他那句“盼着您来”，客套中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钱主任您好，叫我小林就好。”我赶紧伸出手，“劳您费心，还特意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钱卫国的手干燥而有力，握了一下便松开，分寸感极好，“林科长是省里下来的高材生，又是周……哦，是省委办公厅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能来我们青州，是我们的荣幸。以后工作上，还请您多多指点。”
他话里提到了周省长，虽然及时收住，但意图很明显：他知道我的背景。这让我瞬间警惕起来。在地方，背景是一把双刃剑，能带来便利，也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钱主任言重了，我是来学习的，以后还要请您和办公室的老同志们多帮助。”我谦逊地回应。
孙海洋在一旁看着，插话道：“老钱，你们青州可是捡到宝了。致远在政策研究室可是笔杆子，大材料不知道写了多少。”
钱卫国眼睛一亮，推了推眼镜：“那是，那是！我们办公室就缺林科长这样有理论高度、有大局观的年轻同志。正好，最近市里在筹备全年经济工作会议，市长的主报告正在起草，压力很大，林科长来了，正好可以帮我们把把关，提提意见。”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还没报到，活儿就先派上了？而且一来就是市长报告这种核心材料，这哪里是“提意见”，分明是考校，也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写好了，是抢了原有笔杆子的风头；写不好，那就是省里来的干部名不副实。
“我刚到，情况不熟，恐怕……”我试图推辞。
钱卫国却不容拒绝地摆摆手，笑容依旧：“哎，林科长不必过谦。您的水平我们是信得过的。先熟悉情况，不着急，不着急。”他看了一眼手表，“那我就不多打扰二位领导休息了。快到站时，我再来请二位。我们市里派了车在站台接。”
他又客气了几句，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包厢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火车行进的声音。
孙海洋看着我，促狭地眨眨眼：“看见没？这就开始了。老钱这人，是青州办公室有名的‘笑面虎’，心思深得很。他亲自来接你，规格不低啊老弟。”
我苦笑着重新坐下，看着棋盘上已然劣势的局面，叹了口气：“这盘棋，看来是输定了。”
孙海洋哈哈一笑：“棋输了可以再下。你林致远这盘刚开局的棋，可得下好喽！青州这潭水，我看，不浅呐！”
我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远方的城市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
青州，到了。我的前路，正如这暮色中的旷野，广阔而迷茫，机遇与挑战，都隐藏在那一片朦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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