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尖一点,轻盈跃上廊檐,打算抄条近路直奔丹鼎司。
风在耳畔掠过,瓦当与飞檐在身下连成流动的线。
正当他掠过一处商铺翘角时,斜里忽然伸来一柄宽厚重剑,横栏在前。
林仁急刹身形,足尖在瓦片上轻旋半圈,稳稳立住。
抬眼看去,只见云璃单手持剑立于前方檐上,衣袂随风轻摆,一双明眸直直盯着他,带着三分戒备七分不满。
“不是说不许跟着我吗?”她嗓音清亮,语气硬邦邦的。
林仁叹了口气,抬手用食指与拇指轻轻捏住那柄名为“老铁”的剑身,稍一用力向下按了按:
“谁跟你了?我要去丹鼎司找我同伙,这路我也没看见划线啊,你家的?”
“哼!”云璃见没讨到便宜,手腕一振收剑回身,动作干净利落,“老铁”在空中划过半弧,“铿”一声归入背后。
她也不多话,转身便欲再走。
“喂!”林仁扬声,“污蔑我之后,连句道歉都没有就走了?”
云璃身影已在数丈外的楼阁间起落,闻言似乎顿了顿,却未回头,几个起纵便消失在叠嶂的飞檐之后,也不知听没听见。
林仁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摇头失笑。
这姑娘的任务他隐约有些印象,具体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挺惨的,然后现在被怀炎将军宠得骄横得不行。
万千感慨到了嘴边,终究只化作一句低语:
“你也就这点素质了……”
丹鼎司坐落于罗浮东南,建筑古朴恢弘,庭间灵植丛生,药香浮动。
林仁赶到时,已近晌午。
那里有几张青石桌凳,掩在枝叶扶疏的古树下,清静少人。
果然,云璃正坐在其中一张石桌旁。
她似乎也在等人,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绕着一缕垂下的发丝打转。
那柄“老铁”解下靠在石桌边,她时不时伸手,用袖角仔细擦拭剑鞘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神情专注,与方才那个风风火火、蛮不讲理的少女判若两人。
林仁也不上前搭话,径直在对面另一张石桌旁坐下,隔着小片花圃,正好能看见她。
云璃察觉到来人,抬眼瞥了一下,见是林仁,嘴角微微下撇,随即转开视线,继续摆弄自己的头发,一副“懒得理你”的模样。
林仁乐得清静,单手支颐,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打量起来。
云璃起初还能装作不在意,时间稍长,被这般直勾勾地盯着,终究还是有些不自在,故意将身子侧过去些,只留给林仁一个发圆的后脑勺。
盯了一会,林仁自己也觉得无聊了,便掏出手机,指尖滑动,浏览起星穹列车小群里的讯息,偶尔瞥一眼路口方向,等待丹恒、星和三月七他们的身影。
这份单方面的“对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半刻钟后,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清淡的药香由远及近。
林仁抬头,只见一位气质温婉沉静的女子引着数人步入此地。
发髻高绾,步态从容,正是灵砂。
几乎在灵砂踏入院门的同一刻,云璃像只察觉到主人归家的小动物,猛地从石凳上弹起。
双手撑住石桌边缘,身体前倾,眼睛亮晶晶地望过去,一副随时要扑过去的架势。
但她终究按捺住了,只是目光紧紧跟随。
林仁没这些顾忌,收起手机,拍拍屁股站起身,迎着灵砂一行人走了过去。
“唉?林仁,你怎么也下车了?”
三月七眼尖,第一个看见他,眸子里满是惊讶。
“这不是听说丹恒都被‘审问’了吗?”林仁脸不红心不跳,信口道,“姬子姐让我早点下来,配合一下工作,省得到时候再添麻烦”
“咳咳!”人群中的彦卿清了清嗓子,少年俊秀的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正色。
“容我纠正一下,林仁先生。两位将军只是希望询问建木之乱的具体细节,以完善卷宗,理清因果,这绝非‘审问’。”
林仁从善如流,抬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笑道:
“瞧我这嘴,口误,口误……”
另一边,云璃终于按捺不住,像只归巢的乳燕般轻盈跃出,一下子撞进灵砂怀里,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欢喜:
“灵砂姐姐!你也来罗浮了!”
灵砂被她撞得微微一晃,随即莞尔,伸手温柔地摸了摸云璃的发顶。
“云璃,你呀,还是这么毛躁”
她轻声责备,语气却柔软。抬头见彦卿也在场,便想顺势引见:
“正好,趁此良机,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彦卿大人是罗浮云骑的后起之秀,剑术……”
话未说完,灵砂便察觉到怀中云璃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低头看去,只见云璃正撇着嘴,一脸无语地斜睨着彦卿。
而彦卿也抱臂而立,下巴微扬,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不待见”三个字。
“真是冤家路窄啊……”云璃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嘀咕道。
灵砂眨了眨眼,看看云璃,又看看彦卿,瞬间明白了什么,只得将后半句介绍咽了回去,无奈地笑了笑。
林仁早已溜回自家小伙伴身边。
星立刻凑过来,踮起脚尖,贴着林仁的耳朵,用气声飞快说道:
“林仁你是不知道啊!当时他俩在神策府都差点打起来了!剑拔弩张的,还是怀炎将军和景元将军亲自开口才劝下来的!”
林仁看着眼前这对少年少女之间无形的电闪雷鸣,了然地点点头,老气横秋地评价道:
“嗨呀,年轻气盛嘛。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争个高低,总觉得天老大我老二……正常,正常”
就在这略显尴尬又充满火药味的寂静即将被打破时,三月七唯恐天下不乱地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丹恒,压低声音:
“丹恒,作为本地人,你眼光毒,你觉得他们俩……哪个更厉害点儿?别怪我,我真的太好奇了!”
丹恒面不改色,目光扫过对峙的两人,语气平静无波:
“与其猜测谁更厉害,不如做好准备,随时把他们分开,否则不论哪边伤着,我们都不好向两边仙舟交代”
仿佛为了印证丹恒的话,彦卿与云璃之间的空气愈发紧绷。
眼见气氛不对,灵砂轻叹一声,温言介入,几句柔中带刚的劝解分开了针锋相对的两人。
彦卿与云璃虽仍互不服气,但总算给了灵砂面子,暂且按下了当场比试的念头。
“既然二位都自诩身手不凡,眼下倒有个现成的试炼场”
灵砂眸光一转,指向丹鼎司外某个方向。
“有一小股丰饶余孽流窜至附近,滋扰民生。不如以此为题,看谁斩除更多、更快,既能为罗浮除害,亦可分个高下,如何?”
这个提议折中且务实,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火焰。
“好!”
“怕你不成!”
竞赛就此开始。
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剑光与劲气不时在丹鼎司爆开。
彦卿剑术精妙,飞剑如臂使指,往往于远处便精准点杀孽物。
云璃则势大力沉,“老铁”挥动间摧枯拉朽,善于近身清剿。
一时间刀光剑影,丰饶孽物的嘶吼声迅速衰减。
约莫一炷香后,两人几乎同时返回。
经随行云骑清点,彦卿以三只的微弱优势胜出。
结果宣布时,彦卿持剑而立,虽气息微喘,但下颌微扬,少年得志的神采飞扬几乎溢于言表。
而云璃则抿紧嘴唇,盯着自己的剑柄,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服气,认为自己在清剿效率和应对突发状况上并不逊色。
“遇上我是你的运气。你还是乖乖把剑还我,恭恭敬敬地道歉,然后哭着鼻子找爷爷诉苦去吧”
他还刻意瞥了一眼云璃的“老铁”,补充道,“总好过拿着把破铜烂铁,丢人现眼”
“老铁”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情绪,剑身微不可察地嗡鸣了一声。
云璃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对灵砂露出了一个“看吧,我就知道”的无奈眼神。
林仁敏锐地捕捉到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指节微微泛白,那双明亮的眼眸深处,似有火星迸溅。
灵砂蹙眉,正欲开口缓和,云璃却已动了。
没有预兆,她身形骤然后撤,同时反手一招,“老铁”如有灵性般弹入她掌心。
下一刻,她足尖点地,人随剑走,一道凌厉的剑光已朝着彦卿当头劈下!正是她擅长的、势大力沉的起手式。
“来得好!”
彦卿不惊反笑,清喝一声,长剑铿然出鞘,化作一道流光迎上。
他并不硬接,身形灵动如风,侧步闪避的同时,剑尖已点向云璃腕脉,赫然是以巧破力的打法。
“得,还是打起来了”
三月七咂咂嘴,又转头看向丹恒,“咱们真不去劝劝?”
林仁却注意到一旁的灵砂并未太过惊慌,只是微微摇头,眼中流露出些许“真不省心”的叹息。
他心中有数,拉住跃跃欲试的三月七,朝灵砂那边努了努嘴:
“没事,让他们打吧。你看灵砂姑娘都没急,估计很快就有人来管了”
头顶檐角之间,已然成了临时的演武场。
剑光纵横,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彦卿的飞剑之术精妙绝伦,数道剑光如游鱼般穿梭飞舞,从各个刁钻角度袭向云璃,逼得她不得不回剑格挡。
“老铁”舞动间风声呼呼,将绝大多数攻击挡下。
彦卿身法灵动,滑不留手,云璃那大开大合、力贯千钧的攻击总差之毫厘,难以触及对方衣角。
就在这刀光剑影、众人目不转睛之际,林仁却侧身挪了半步,恰好移到静静观战的阿坤身侧。
她站得笔直,目光追随着空中交错的剑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偶尔微微转动,似乎在分析着双方的招式路数。
龙泡泡蹲在她肩头,也睁大了眼睛,脑袋随着剑光来回摆动。
林仁没看场中,反而偏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开口,语气随意得像在评价天气:
“看得懂么?”
阿坤的目光没有偏移,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发力方式很清晰,但技巧衔接太快,很多细节看不清”
“正常,人家是专业干这个的”
林仁顺着她的话接道,接着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你要不要和小三月一块学?”
阿坤闻言,终于将视线从战场上收回片刻,侧头看了林仁一眼,眼神里带着清晰的疑问。
林仁用下巴朝前方点了点,那里三月七正紧张地攥着拳头,嘴里无意识地跟着战况小声配音。
“你不是想补足一下战斗力吗?拜个师成深海猎人说不定也不错....”
他的提议很直接,没有绕弯子。
阿坤沉默了几秒,目光重新投回场中。
此时彦卿正以一个精妙的身法旋开云璃的重斩,剑尖轻点,逼得后者后撤半步。
场中,云璃重整旗鼓,“老铁”带着破风声再次横扫而出。
她看着那干脆利落、充满力量感的轨迹,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摊开的手掌。
这只手曾经只能握住笔和实验仪器,后来触碰过深蓝之树,融合海嗣的力量……
或许,也该试试握住别的东西。
“……好”她最终点了点头,声音不大。
“行,到时候我指定帮你促成这件事”
林仁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便不再多说,也将注意力转回战场。
战至酣处,彦卿觑准一个空隙,凌空翻身,轻盈落地。
几乎在他落地的瞬间,云璃已双手握紧“老铁”,高高跃起,剑身灌注全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如雄狮扑击般猛然斩下!
彦卿眼神一凝,不退反进。
他手中长剑清啸,周身气劲鼓荡,数把飞剑虚影浮现,迅速附着于主剑之上,剑芒暴涨。
他低喝一声,竟也是毫无花哨地挺剑直刺,选择了最直接的力量碰撞!
双剑未交,一股无形的气劲已轰然扩散,吹得庭院中枝叶乱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凭空出现,悄然介入两者之间。
来人伸出两指,动作看似舒缓,却精准无比地在剑锋及体的前一瞬,轻轻捻住了“老铁”的剑脊与彦卿长剑的剑尖。
云璃与彦卿只觉得一股浑厚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从剑身传来。
不仅将他们全力施为的劲道尽数化解,更将两柄剑牢牢“钉”在了空中,任凭他们如何催鼓力气,也动弹不得分毫。
“你看,我猜的没错吧?”林仁得意地朝三月七扬了扬下巴。
“嘁,肯定是你瞎猜碰上的!”三月七不服气地反驳。
“这叫强者之间的气机感应,懂不懂?什么瞎猜”林仁摇头晃脑。
来人自然是仙舟将军之一—飞霄。
她容貌清丽,气质却沉稳如山岳,指间微微用力,便将两柄剑轻轻推开。
云璃和彦卿受力后退两步,方才稳住身形,各自脸上都带着震惊与不甘,却也不好再妄动。
没办法,实力差距过大了。
飞霄目光扫过两人,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一个只知闪躲腾挪,自以为身法灵动便立于不败;一个只懂力贯千钧,总妄想一击克敌,你们的战术与技法,都走了偏锋,漏洞明显”
寥寥数语,直指两人要害。
两人闻言,低头若有所思。
飞霄也不多言,转而与灵砂、丹恒等人简单叙礼。
经此一事,彦卿默默从云璃手中取回了之前赌斗输掉的飞剑,云璃则不知是苦是恼,收起“老铁”,身影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彦卿也被景元吩咐,带领列车组众人前往神策府。
神策府内,气氛庄重而略显肃穆。
众人还未踏入正厅,便已听到景元将军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平稳嗓音传来:
“早些时候在司辰宫,晚辈已向炎老介绍过星穹列车的诸位客人。只不过那时人多眼杂,只能寒暄些琐事。现在,正好借此机会,我将几位正式引荐给炎老”
景元侧身,伸手指向走进来的几人,语气郑重:
“星穹列车甘冒奇险,随景元出入死地,不仅助罗浮驱逐了首恶幻胧,更揭露了药王秘传的阴谋诡计,功不可没,炎老若对个中细节尚有疑问,尽可以向他们提问。”
厅中上首,站着一位身形矮小、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朱明仙舟的将军,怀炎。
他目光温和,缓缓扫视众人。
林仁上前一步,躬身抱拳:
“晚辈林仁,拜见炎老将军”
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怀炎的目光在林仁身上停留片刻,忽然抚须哈哈大笑,声若洪钟:
“哈哈!不必多礼。老夫早已听闻,林仁小友在对抗幻胧一役中施展威能,助力良多,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将军过誉了”林仁直起身,神色坦然。
“晚辈当时也只是恰逢其会,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罗浮能渡过难关,全赖景元将军运筹帷幄,云骑将士用命,以及列车组各位同伴齐心协力”
“完了,他是不是被丹恒的智库数据‘污染’了?”
三月七用胳膊肘碰了碰星,表情夸张地压低声音,“从哪儿学的这些车轱辘话?”
星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看了看林仁,又看了看三月七,最终只是诚实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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