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是在一间废弃的驿站里读完那半册《囚中记》的。
窗外雨声如鼓,漏风的墙缝里灌进湿冷的夜气。
她指尖抚过焦黑的纸页边缘,那里有一行极小的字,像是用炭笔匆匆写就,又像怕被人看见,刻意藏在烧痕之下:“我写这些,只为让后来人不必再写。”
她喉咙一紧,几乎喘不过气。
这不是神话。从来不是。
苏锦黎没有凭空创出十二律母,她的理论来自宫中乐工口传的手札、来自西域商路带回的星象图、来自北境铁狱中囚徒用骨哨传递暗语的节奏规律——那些被正史抹去的碎片,如今在这一册残卷里拼出了真实的轮廓。
林砚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一种用陶罐测风的装置草图,旁边标注:“三拍定气,五度生音。”正是她在敦煌发现的星宿音律原型。
而在另一页,写着“以人体呼吸节律为基,非天授,乃人察”。
她忽然笑出声,眼里却滚下泪来。
原来她追寻的,不是一个被供上神坛的名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绝境中用理智与经验一点一滴垒出的声音体系。
可如今,这个体系成了“文化图腾”,被礼部高高供起,又被官府层层设卡。
她的文章《论律母非神授》发布当日就被全网屏蔽,平台弹出提示:“内容涉嫌诋毁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项目,已依规处理。”随后,通牒下达:
“诋毁文化图腾,动摇民心根基,属重大思想错误。”
她连夜逃出长安。
马背颠簸了一整夜,怀里这半册残卷始终贴着胸口。
她知道,有人不想让真相流传。
但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把苏锦黎变成了一个不能被质疑的符号,一个用来收税、立威、集权的工具。
与此同时,谢韫之站在江陵府衙外的集市上,听一个盲艺人用竹筒敲打地面。
咚、咚、咚——三声短促,接着两声缓长,正是《太平引》的起调。
艺人身边摆着一块木牌:“奏《太平引》一次,收钱十文。”
谢韫之蹲下身,递上一枚铜钱:“为何要收费?”
盲人咧嘴一笑,脸上的皱纹堆叠如沟壑:“官家说这曲子是‘圣音’,民间私奏得缴发声税。不交?轻则罚银,重则锁喉禁声三个月。”
他指了指脖子上的旧绳印:“去年没交,就这么来的。”
谢韫之默然良久,从袖中取出沈琅昨夜塞给他的密报。
风闻处的情报显示,南方七州已累计征收“传承使用费”逾十万两白银,而款项去向不明。
更有地方官以“正统认证”为由,禁止百姓演奏未经登记的版本,违者按“亵渎圣律”论处。
他攥紧了那份密报,指节发白。
他曾是保守派,曾反对将女子所创之乐纳入礼制。
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用苏锦黎的名字,去压榨那些最早传唱她旋律的人。
三日后,正音殿前举行“律母文化节”筹备会,礼部尚书亲自主持。
沈琅步入大殿时,全场寂静。
她一身素衣未饰,腰间青铜匣依旧悬挂,却不再遮掩。
她径直走到殿中央,面对诸位重臣,开口便问:“三年前,是谁下令焚毁苏锦黎全部手稿与实验记录?”
礼部尚书冷笑:“那是旧案。如今苏氏已被追封‘律母先师’,功昭日月,何必再提过往?”
“正因为成了先师,”沈琅声音清冷,“才更要问一句——你们烧她笔记的时候,可想过今日要用她的理论颁赏?可想过百姓因吹她谱写的调子而被罚款?”
满堂哗然。
“放肆!”尚书怒拍案几,“你竟敢污蔑朝廷对先贤的尊崇?”
沈琅不答。她忽然抬手,拔下发簪,在众目睽睽之下划破掌心。
鲜血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竟浮现出细密的波纹状痕迹——如同音波震荡留下的轨迹。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有懂行的老乐正失声叫道:“这是……原始音核反应纹!只有长期接触苏小姐研制的共振材料才会留下这种血迹特征!”
沈琅冷冷环视众人:“我老师活着时,你们称她妖言惑众;她死后,你们拿她的骨头砌台阶。现在,你们说我解构神圣?不,我只是让真实重新开口。”
她说完,转身离去,身后只余一片动荡。
那一夜,裴照接到一封匿名军情急报。
信中无名无印,仅附一张地图,标记了南方某处沿江村落,旁注一行小字:
“母哨私铸,规模千具,原料来源疑似宫中流出。”
他盯着那张图看了很久,最终将它收入怀中。
火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窗外风雨欲来。
他立于船头,禁军铁甲未着,只披一件黑氅,腰间佩刀压得极低。
身后三十轻骑无声列阵,马蹄裹布,刀鞘扣绳,连呼吸都似被江风压成一线。
这份隐秘的行动并未上报兵部,奏折上写的是“清剿沿江水匪”,盖的也是他禁军统领的印信。
可他知道,这一去不是为了贼,而是为了声——一种本该自由流转、如今却被锁进庙堂的声响。
地图上的村落藏在两山夹江的死角,名唤“哑口”。
当地人说,这地儿自古不出响动,鸟不鸣,犬不吠,连打雷都在云里闷着炸。
可裴照知道,正是这种地方,才好藏下千具母哨的铸造炉。
子时三刻,队伍登岸。
村外无岗哨,只一道竹篱虚掩。
越往里走,空气越浮着一股金属熔炼后的焦腥味。
直到一处废弃窑厂,火光从破瓦缝隙漏出,叮当声不断——那是陶范开模、铜液入腔的动静。
他抬手一挥,禁军散作数路包抄,箭上弦,刃出鞘。
破门一刻,火光爆亮。
满屋匠人惊起,有的还攥着刚铸成的母哨。
那些铜器排列在泥台上,形制与宫中所藏“正统母哨”几乎无异,唯有内壁纹路略有差异——那是呼吸共振的关键刻度,稍有偏差便音不准。
但它们确实能发声,且声清越悠长。
主犯是个跛脚青年,被按跪在地时仍在挣扎:“我们没做错!这是苏小姐留下的道!”
裴照蹲下身,盯着他脸上的烟熏火痕:“你知道私铸律器,按新《正音律》当斩吗?”
青年仰头,眼中含泪却无惧:“我爹是北境大狱的副典狱,当年奉命烧她手稿、毁她器械……临死前吐了七天血,说听见墙角骨哨一直在响。他让我造最好的哨子,给那些再也发不出声的人。”
裴照沉默。
他想起三年前初见苏锦黎时,她正用一根铜丝在沙盘画频率图。
他说:“女子不可干政。”
她反问:“声音也有性别么?风过山谷,谁准它发声?”
那时他不懂,现在却明白:她们要的从来不是神坛,而是一句“我可以开口”的权利。
他站起身,下令:“模具尽数销毁,成品收缴入库。”
众人领命而去。
唯他袖中微沉——一枚未登记的母哨静静躺着,其音阶经他亲自校准,已适配军中夜行传令之用。
用罪孽的技艺行正义之事,恰是她当年教我们的。
同一夜,沈琅在灯下展开暗卫统领递来的名单。
三十一名学者,皆以研究《囚中记》或改良民间音律为由失踪,最后踪迹均指向京畿南郊。
她指尖停在第七个名字上——林砚。
那个曾执拗地来正音局求证“人体节律是否可替代星象定音”的年轻女子,竟也列入其中。
暗卫统领低声道:“先贤祠昨夜加派了守卫,香火未断,但无人祭拜。”
沈琅抬眼:“他们供的不是人,是工具。”
两人对视,无需多言。
窗外雨落,檐角铁马随风相击,叮、叮叮、叮——
又是一阵短长交错的节奏,拼出三个字:
救…我…
灯火晃了一下,仿佛有人在黑暗中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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