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复鸣的第二日清晨,大理寺正堂外晨雾未散,青石阶上已落定一道瘦削身影。
裴文昭一身深青官服,衣摆微湿,怀中紧抱一卷泛黄册籍。
封皮斑驳,墨迹几近褪尽,唯有“贞和九年音刑案卷宗”八字尚可辨认。
他脚步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之上。
堂前衙役欲拦,却被他身后两名持令暗卫无声挡住。
他径直走入大堂,将卷宗重重置于主案之上,声音清冷如断冰:
“立案。”
满堂哗然。
“查太常寺前乐正柳崇文等人,于贞和九年至十二年间,非法拘禁乐工十二名,施行‘声噬魂’实验,致七人死亡、五人失声。其行为已构成‘逆律残害、亵渎人伦’罪。”
礼部尚书当场拍案而起:“荒唐!此乃三十年前旧事,涉案之人或病亡、或革职,死者无证,生者无言,何来追责?且当年并无定案,今日翻出陈年灰烬,意欲何为?”
裴文昭不动,只从袖中取出第一份文书,缓缓展开。
“赵婆子,西山窑守尸人,曾亲见焚谱当夜有蒙面人押送十二具活人入窑,口不能言,喉部皆裹铜纱。昨夜,她留下供述录音,经地宫传音铜管比对,声纹无误。”他顿了顿,“誊抄本在此,诸位可传阅。”
无人伸手。
他又取第二份——孙德海的指认书。
那是个义庄老吏,胆小怕事,平生最怕见血,却因记性极好,被秘密保护三日,终于从一堆无名尸骨中,认出了当年替乐工收殓时见过的“喉骨异状”尸体。
“十二具骸骨,皆自静音阁密道起出。”裴文昭声音渐沉,“其中三具头骨内,仍嵌有逆律铜片——那是‘声噬魂’实验的核心器具,能引共振裂脑。若骨头不会说话,那它为何偏偏藏在这般隐秘之处?为何偏偏与案卷记载完全吻合?”
他抬眼扫视众人,目光如刀:“若骨头会说话,你们还敢说无人作证吗?”
堂下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门外快步踏入一人——钦天监少监郑明远,手持星象图,跪奏殿前:
“启禀陛下,昨夜紫微左垣现‘冤魂列诉’象,北斗第四星连续三日不动,主‘陈案待判,沉冤待雪’。”
皇帝坐在偏殿帘后,原本因昨夜钟声重响便已心神动摇,此刻听闻天象佐证,眉峰微动。
更关键的是,裴文昭翻开《贞和礼典·刑律补》第十七条,指尖点字,一字一句念出:
“凡以声害人者,虽隔世亦可追罚。”
这是条几乎被遗忘的条款,藏于礼典附录,百年未用。
可它存在,就代表法理未灭。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一挥袖:“准审。”
圣旨落地,案件正式立案。
裴文昭站在堂中,背脊挺直,却不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一处阴影里——那里坐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是当年太常寺副乐正之一,名叫周延礼。
此人早已退隐,却被传唤到场旁听。
此刻,他双手颤抖,额角渗汗,眼神躲闪,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压住呼吸。
裴文昭没再说话,只是将卷宗轻轻合上,交予书记官登记归档。
而这一切,皆由苏锦黎一手推动。
此时的七王府书房内,苏锦黎正立于窗前,手中握着韩四娘刚递来的密报——孙德海确认,十二具骸骨中,有一具右手指节断裂方式特殊,与当年乐工林氏相符,而此人,正是皇后乳母的亲侄。
她眸光微冷。
不是巧合。从来都不是。
她早知音刑案背后必有高墙遮天,却没想到,连骸骨都能被藏进静音阁的地脉之下,与钟共鸣,与怨同眠。
“他们以为烧了谱、杀了人、封了口,就能让历史哑掉。”她低声自语,“可他们忘了,死人的账,活人还。”
窗外,三百支陶哨已被百姓妥善收起,有人用红布包好,供在家中神龛旁。
昨夜那阵不成调的哨音,如今成了街头巷尾传唱的《新太平引》雏形。
民心已动,天象已显,律法开口。
接下来,该轮到那些躲在牌位后面的人,亲自走出来谢罪了。
裴文昭走出大理寺时,阳光刺破云层。
他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大堂深处,那份案卷正在被人悄悄注视——恐惧的目光,来自某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名字。
而他心中清楚,真正要撬开的,不是一桩旧案,而是三十年来从未被撼动的权力根基。
只要审下去,总会有人撑不住。
总会有人,在某个深夜,突然想起那些在钟壁微孔中挣扎过的发丝,和那一声,终究没能喊出来的“冤”。
审讯那日,天色阴沉如墨。
大理寺偏堂四壁无窗,唯有中央一盏铜灯摇曳,映得供桌前的副乐正周延礼脸色青白如纸。
他本是退隐老臣,却被一道密令召回问话,三日未归家门。
起初尚能强撑镇定,可当裴文昭命人抬出一具覆着黑布的骸骨,又将那嵌有铜片的头骨置于案上时,他的呼吸骤然乱了。
“认得吗?”裴文昭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木,“这是你们当年埋进静音阁地脉第三层的人。”
周延礼嘴唇发抖,目光死死盯着那块铜片——它曾由他亲手递到主事者手中,说是“试音器”,实则是杀人之器。
他记得那晚风雪交加,十二个被割去声带的乐工跪在窑口,喉间渗血,却连痛哼都发不出。
而一个人影立于火光之后,冷冷道:“烧干净些,别让声音跑出来。”
“我说……”他忽然开口,嗓音嘶哑如裂帛,“我全都说。”
满堂静默。
裴文昭不动声色,只提笔蘸墨,书记官屏息执卷。
“行动由皇后胞弟陈元朗亲自指挥。”周延礼闭眼,似在逃避记忆,“银两从大皇子府‘修缮银’中调拨,走的是工部明账,暗中转了五道手。最后……最后的批文,是以先帝遗命名义下的。皇后亲笔签押,盖了凤印。”
堂内一片死寂。连守卫的衙役都不由后退半步。
更令人脊背发寒的是他接下来的一句——
“她说过:‘声音是最难杀的,所以必须让它自己死。’”
话音落地,角落里一声悲鸣炸响。
孙德海原本蜷缩在旁听席最末,双手紧抱膝盖,自进来后一句话未说。
此刻却猛地扑跪向前,手指颤抖地指向画像上的一个人物——正是陈元朗的侧影描摹图。
“是他!就是他!”老人声音撕裂,“那天夜里,我躲在义庄梁上,亲眼看见这人掀开尸布,耳朵贴在死人胸口听……他说‘还有动静’,然后让人往喉咙里灌铅水!”
他嚎啕大哭,涕泪横流:“他们不是来收尸的……他们是来确认死人会不会说话啊!”
裴文昭缓缓合上笔录,眼神冷峻如霜。
当晚,七王府密室烛火未熄。
苏锦黎独自立于长案前,面前摊开一张泛黄宫图——那是她通过韩四娘从老内侍手中换来的贞和年间宫廷营造残图。
指尖缓缓落下,停在“静音阁”下方一处未标注的空间。
“这里,本不该有密室。”她低语。
医案、供词、骸骨报告并列排开。
每一份文件都像一块拼图,如今终于凑成完整的罪证链。
她的目光落在那份尸检记录上:右手指节断裂方式特殊,与乐工林氏相符——而林氏,正是皇后乳母亲侄。
巧合?哪有这么多巧合。
她提笔,在卷宗末页写下最后一句批注:
“立案不止为死者,更为——让活着的人不敢再犯。”
墨迹未干,窗外忽有轻响。
一名女官模样的人影匆匆穿过皇宫夹道,手中捧着一叠焦边残页,四顾无人后,迅速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映红她苍白的脸——崔氏女官,曾掌管皇后私账。
她看着账册化为灰烬,微微松了口气。
可就在她转身离去时,一片残角悄然滑落裙底,未被燃尽。
其上隐约可见一行小字:
“癸酉年十一月七,付西山窑灰烬处理银三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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