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库的灰尘，厚得能埋人。李梦瑶才在里面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觉得鼻子发痒，喉咙干涩，连素心给她准备的、用来蒙面的轻纱都染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
总管太监赵德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态度恭敬得挑不出一点错处。李梦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语气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对库房里每一件物品的来龙去脉都了如指掌。
但李梦瑶敏锐地感觉到，这只老狐狸看似配合，实则滴水不漏。她问起某些年份久远的贡品记录，他就推说“年代久远，卷宗或有遗失”；她提出想随机抽查几个库房的实物与账目核对，他就面露难色，说“库房重地，开启需按严格规程，且有些物品娇贵，恐有损伤”……
总之，就是一个“拖”字诀，外加“按规定办事”的挡箭牌。
李梦瑶也不着急，她知道初来乍到，想立刻打开局面是不可能的。她耐着性子，先是让赵德顺将内库现有的所有账册、登记簿、交接文书等，全部整理出来，送到旁边临时给她辟出的一间值房里。
很快，值房的桌案上就堆起了一座由各种规格、新旧不一的册子构成的小山。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汁混合的、略带酸腐的气味。
李梦瑶挽起袖子，准备先从这些纸面资料入手。她让素心帮忙，按照年份和类别，将这些册子大致分类。她自己则铺开白纸，开始绘制内库的组织架构图和管理流程草图，试图先从宏观上把握这个庞大机构的运作模式。
赵德顺偶尔会进来“请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眼神却总是状似无意地扫过她正在绘制的图表和她手边那些被重点标记出来的旧账册。
李梦瑶只当没看见，依旧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她知道，这只老狐狸在试探她的深浅。
几天下来，她几乎足不出内库区域，白天泡在值房里看账本、画图表，晚上回到揽月轩还要挑灯夜战，将白天的发现和疑问整理记录。整个人都快被陈年灰尘和墨臭味腌入味儿了。
进展是有的。通过对比不同年份的账册，她发现内库的物品“损耗”和“自然陈旧”记录异常得多，尤其是那些价值高昂、不易损坏的金玉、珠宝、古董之类。而且，很多“损耗”记录语焉不详，缺乏具体的鉴定和审批流程。
她还注意到，大约在七八年前，内库的管理似乎经历过一次不大不小的“整顿”，很多旧账册在那之后出现了断档或重新抄录的痕迹，而现任总管赵德顺，正是在那次“整顿”后不久上任的。
疑点很多，但缺乏直接的证据。
这天下晌，李梦瑶正对着一本记载模糊的“前朝贡品”账册皱眉，赵德顺又端着一杯新沏的茶进来了。
“娘娘辛苦了，喝杯茶润润喉吧。”他将茶盏轻轻放在桌角，目光再次扫过那本被李梦瑶用朱笔圈出不少疑问的旧账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有劳赵公公。”李梦瑶端起茶盏，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状似随意地问道：“赵公公，这本庚午年的贡品账，关于那批东海珍珠的记载，只说‘入库清点无误’，后续却再无提取或处置记录。按例，这等珍品，即便不用，也应定期查验养护才是。不知后来这批珍珠，是何时，因何故，做了‘陈旧’处理？”
赵德顺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他叹了口气：“回娘娘，年头实在太久了，老奴也记不真切了。许是……保管不当，失了光泽，便按例处置了吧。这类小事，往年也都是这般处理的。”
“小事？”李梦瑶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冷意，“价值千金的东海明珠，无故‘陈旧’，竟成了小事？那这内库里，还有什么是大事？”
赵德顺身子微微一僵，连忙躬身：“老奴失言，娘娘恕罪。只是……只是内库物品种类繁多，年代久远，有些陈年旧事，确实难以一一追溯了。”
“难以追溯？”李梦瑶拿起那本账册，指尖点着上面模糊的墨迹，“是难以追溯，还是……有人不想让人追溯？”
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赵德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李梦瑶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娘娘，御前安公公来了。”
李梦瑶和赵德顺皆是一怔。
安公公笑吟吟地走进来，仿佛没察觉到屋内诡异的气氛，对着李梦瑶行礼道：“娘娘，皇上听闻您近日在内库辛劳，特让奴才送来一些润肺的梨膏和明目醒神的药枕，说是库房灰尘大，让您好生保重。”
他又转向赵德顺，依旧是那副笑脸：“赵公公，皇上也念着你年老辛苦，赏了你一根老山参，让你补补身子。”
赵德顺连忙跪下谢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梦瑶看着安公公，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赵德顺，心里明镜似的。皇帝这哪里是送温暖？分明是来敲山震虎，给她撑场子的！
她接过那盒精致的梨膏和那个散发着药香的枕头，心里那股因连日受阻而升起的烦躁，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冲散了不少。
“臣妾谢皇上隆恩。”她轻声说道，目光再次投向那本庚午年的账册时，已是一片清明和坚定。
有老板在后面盯着，还怕撬不开你这只老狐狸的嘴？
她仿佛已经看到，那尘封的账本背后，隐藏的秘密，正在一点点露出它狰狞的轮廓。而皇帝送来的这份“关怀”，无疑给她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这场在内库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她，有足够的耐心和……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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