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边境线上这个临时设立的、代号“鹰巢”的安全屋。屋里没有开灯，只有一台经过多重加密和信号伪装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色的、冰冷的光晕，映照着雷战铁青的、胡子拉碴的脸。
屏幕上，一行行经过压缩和加密的文字信息，如同冰冷的匕首，一字一句地刺入他的眼帘。这些信息来自一个沉睡已久的、最高权限的单向联络渠道，是“毒蛇”——陈默——在极度危险环境下，用生命换来的情报。
情报详细描述了“蛇窟”及林枭集团近期的活动规律、几个隐蔽仓库的位置、以及一条疑似用于跨境运输的新线路。价值连城。
但情报的最后，附带着一条简短的、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补充说明，像是一段冰冷的注脚：
“……为取得初步信任，经被迫考验，清除目标一名。身份：底层马仔阿亮，涉嫌泄露非核心信息。过程无选择。完毕。”
“清除”。
一个在军事和特种行动中常用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词汇。但在此刻，在雷战看来，却显得如此刺眼，如此沉重。他甚至能透过这个词，想象出那隐藏在黑暗仓库中的枪口火光，那瞬间终结的生命，以及……陈默扣动扳机时，那双必然隐藏在冷漠面具之后、翻涌着痛苦与挣扎的眼睛。
他理解。他当然理解。这是卧底工作中最黑暗、最无奈、却又往往无法回避的一环。投名状。用鲜血和罪恶来粉饰忠诚，换取踏入深渊之门的资格。教科书上、案例分析里，无数次提到过这种策略的必要性和残酷性。
理智告诉他，陈默做得对。这是唯一的选择。用一个小角色的生命，换取一个可能摧毁整个庞大毒品帝国的机会，这笔账，在任何指挥官看来，都是值得的。
但是……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不是一个符号，不是棋盘上可以随意牺牲的卒子。那个叫阿亮的年轻人，或许有罪，但罪不至死，更不应该由陈默——一个以守护为天职的战士——来亲手执行。
一种复杂的、灼热的情感在雷战胸腔里翻腾。有对陈默处境的心疼，有对行动残酷性的愤怒，有对自身无力改变现状的挫败，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对于陈默如此“顺利”地完成“清除”的……不适感。
他是否……太过冷静了？那份报告里，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是伪装得太好，还是……那深渊已经开始侵蚀他？
不能再想下去了。雷战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及皮肤，一片冰凉。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纷乱，按照预定程序，开始回复。他需要确认情报细节，需要了解陈默下一步的计划，更需要……确认他的状态。
加密通讯频道建立，经过复杂的握手协议和身份验证，连接成功。耳机里，先传来的是一阵细微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电流噪音，以及一种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毒蛇，收到情报。内容已确认。”雷战的声音透过变声器处理，变得低沉而沙哑，不带任何个人特征，“关于最后一项……汇报具体情况。你的判断依据？”
短暂的沉默。仿佛能听到信号在无尽黑暗中穿梭的孤寂。
然后，陈默的声音传来，同样经过处理，冰冷、干涩，像生锈的金属在摩擦：“目标确认为叛徒，证据确凿。林枭亲自下令，现场监视。无回避可能。执行是唯一选择。”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似乎想强调什么，却又刻意压平：“过程干净利落，未引起怀疑。”
“过程干净利落……”雷战重复着这几个字，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一股无名火突然窜起，烧灼着他的理智，“‘干净利落’？毒蛇，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那是一条人命！”
他几乎能想象到陈默在那边骤然绷紧的身体。
“我当然清楚！”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那冰冷的伪装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缝，泄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恐惧，看着子弹是怎么钻进他的脑袋！需要我给你描述一下血溅出来的样子吗？头狼？！”
“头狼”是雷战在这次行动中的代号。这个称呼此刻听起来充满了讽刺。
“我不是在质疑你的处境！”雷战低吼道，努力控制着音量，以免被隔壁可能存在的监听设备捕捉到，“我是在提醒你，记住你是谁！记住你的底线！我们不能为了目标，变成和他们一样的野兽！”
“底线？！”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讥讽，那压抑已久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头狼，你坐在安全屋里，喝着咖啡，看着地图，跟我谈底线？你知道什么是这里的地狱吗？！这里的空气都是臭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毒品和腐烂的味道！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每句话都可能藏着刀子！信任？在这里，信任就是用鲜血和背叛堆砌起来的笑话！”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你告诉我，当林枭把枪塞到我手里，当阿泰那双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我，当周围全是等着看我露出破绽的枪口时，我的底线在哪里？！是像个英雄一样拒绝，然后被打成马蜂窝，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还是像个懦夫一样求饶，出卖你们，换取苟活？！”
“我没有要求你当英雄！我要求你活着！清醒地活着！”雷战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关节传来剧痛，但这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我怕你迷失在那里面！我怕你习惯了那种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方式！我怕你最后……回不来了！”
“回不去了……”陈默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绝望，“从我被选择执行这个任务，从我踏进‘蛇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雷战，我早就回不去了。”
他叫了他的真名。在这个绝对禁忌、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加密频道里。
雷战的心脏猛地一缩。
“你无法理解……”陈默的声音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泣血，“你永远无法理解，每天戴着面具，对着那些渣滓强颜欢笑，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犯罪，却还要装作认同甚至参与……看着无辜的人被拖入深渊，却只能袖手旁观……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煎熬！这种灵魂被一点点撕裂的痛苦！”
“而现在……”他苦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声更难听，“我亲手……弄脏了自己的手。你觉得我还是以前那个陈默吗？那个和你一起在军校里发誓要守护一切的陈默？不，我不是了。我手上沾了血，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那不是你的错！”雷战急切地打断他，试图抓住那正在滑向深渊的灵魂，“那是任务！是迫不得已！我们都明白！”
“迫不得已……”陈默喃喃重复，语气空洞，“好一个迫不得已……头狼，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变成野兽。但如果……如果必须潜入兽群，是不是首先……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头野兽？甚至……在某些时候，做得比野兽更狠？”
雷战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无解的伦理困境，是每一个深入黑暗的潜伏者都必须面对的终极拷问。
他的沉默，似乎激怒了，或者说，彻底击垮了频道那头的陈默。
“看吧……你无话可说了。”陈默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甚至比之前更冷，那是一种心死之后的漠然，“既然你无法给我答案，也无法替我承受这地狱的煎熬，那就请不要……再用你那些光明世界的准则来审判我。”
“我不是在审判你！”雷战感到一阵无力，“我是在担心你！”
“担心？”陈默嗤笑一声，“留着你的担心，给那些还在阳光下的人吧。在这里，担心是奢侈品，会要命的。”
通讯频道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滋滋的电流声，仿佛在嘲笑着两个被现实和理想撕裂的孤独灵魂。
良久，雷战才沙哑地开口，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毒蛇，下一个情报传输窗口是七十二小时后。我需要你确保自身安全为首要任务。任何情况下，保命第一。这是命令。”
“……收到。”陈默的回答简短而敷衍。
“还有……”雷战深吸一口气，“活着回来。”
那边没有回应。
几秒钟后，加密频道被单方面切断。耳机里只剩下忙音，单调而漫长，如同送葬的挽歌。
雷战猛地摘下耳机，狠狠摔在桌子上，双手撑住额头，粗重地喘息着。幽蓝的屏幕光映照着他剧烈起伏的肩膀和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道裂痕，不仅仅存在于他和陈默之间，更存在于他们共同坚信的某些东西之上。信任依旧在，但掺杂了猜疑和不安。目标依旧明确，但道路却布满了荆棘与道德的沼泽。
而在遥远的、被黑暗笼罩的“蛇窟”某个肮脏的角落里，陈默背靠着冰冷的、满是污秽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冲破喉咙。刚才通讯中所有的激动、痛苦和尖锐，都化作了此刻无声的颤抖和从眼角滑落的、滚烫的液体。
他抬头，透过锈蚀的铁窗缝隙，看向外面那一角被霓虹灯染成诡异颜色的夜空。那里没有星光，只有无尽的、沉沦的黑暗。
他和雷战，曾经并肩作战、性命相托的战友，如今却被这无形的裂痕隔开，一个在相对的光明中承受着内心的拷问，一个在绝对的地狱里，独自舔舐着灵魂的伤口。
前路漫漫，这染血的阶梯，他才刚刚开始攀登，却已感到无比的疲惫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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