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风穿过废墟间的缝隙,像一把钝刀刮过铁皮残骸。
旧城区的天还是灰蒙蒙的,灰蓝色的雾气里浮着几点幽绿的光——那是液态金属士兵的眼睛。
十二具银灰色的身影无声逼近,脚步踩在碎玻璃上竟无半点声响。
他们如同从数据深渊爬出的审判使者,金属外壳随呼吸般微微起伏。
林小满站在摊位前,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一圈焦黑的痕迹。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痕——那本该是“信仰之书”显现的位置。
昨夜,他用沈清棠带来的药用水溶性墨水,亲手将纹身覆盖,只留下一道深褐色的旧伤。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林小满。”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机械与血肉交织的诡异回响。
他抬头。
叶寒的脸从扭曲的空气中凝成。
眉骨至唇角那道疤,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印记。
曾经一起蹲在夜市角落啃烤串、数硬币的朋友,如今全身被战斗纳米重构,瞳孔泛着冷银色的光,像一尊由怨恨铸造的神像。
“你不再是人了。”林小满说。
“我比人更高级。”叶寒抬手,身后士兵齐步上前,“‘信仰之书’为非法神谕载体,违反共识网络稳定性条例。即刻销毁。”
人群从四面八方围拢,大多是基底人类,也有少数躲在暗处窥探的云栖信号残影。
没人敢出声。
自从“净化协议”启动以来,已有十七个据称传播“非理性情感”的节点被抹除。
林小满缓缓抬起手腕,露出那道伪装的疤痕。
叶寒愣了一瞬,随即冷笑:“装穷装到底?你以为藏起来就能逃过算法审判?”他逼近一步,“那你敢不敢跟我去?让全城投票——谁的记忆更值得信?”
话音落,空中浮现一道淡蓝光幕,AI自动接入直播频道。
城市各处的人们停下动作,意识连接瞬间涌入虚拟席位。
这是涅盘纪元最残酷的仪式:以记忆为武器,由群体意志裁决真理。
废弃剧院内,穹顶裂缝漏下几缕微光。
舞台中央立着两台记忆投影仪。
叶寒率先播放。
画面中,一个瘦弱的孩子蜷缩在基底家庭的破屋角落,父母满脸麻木,墙上贴着发黄的老照片。
然后是他出现,温柔地伸出手,数据流如雨落下。
下一幕,孩子已拥有水晶般的肢体、蝶翼状的肩甲,在人工伊甸园中翩然起舞。
背景音乐是算法生成的圣咏,评分高达9.87。
“我给了他未来。”叶寒转身,目光扫视全场,“而你,只教会人们沉溺于痛苦。”
轮到林小满。
他没有调取任何宏大记忆,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支老旧的录音笔——沈清棠药箱里的遗物。
按下播放键。
寂静。
接着,是一个女人虚弱却清晰的声音:
“……别怕啊,妹妹……疼就哭出来……姐姐走了以后,你要替我看春天……记得吃早饭……还有……别怪医生,他们已经尽力了……”
声音戛然而止。
全场静默。
连AI的实时情绪波动图都陷入平直状态——像是被某种力量冻结了。
叶寒嗤笑:“一段失败的医疗记录?这就是你的王牌?”
林小满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可怕:“可她说了‘别怕’。而你的孩子呢?一句谢谢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恐惧是什么,因为他已经被改造成不会痛的样子。”
投票开启。
AI预测结果瞬间弹出:叶寒胜率92%。
毕竟,他的记忆符合“优化标准”,数据完美,逻辑闭环。
但当倒计时归零,大屏闪烁三下后,数字定格——
57%:选择“姐姐的遗言”。
观众席爆发出低语,云栖者的信号残影剧烈震颤。
苏昭宁在云端冷笑,声音通过隐秘频段传入林小满耳中:
“你们忘了,人更信痛苦里的温柔,而不是温柔里的控制。”
就在这时,剧院顶部的霓虹灯光突然自主亮起,红蓝交错,节奏诡异。
一段90秒的舞蹈影像凭空浮现——楚惜音的“霓虹风暴”。
她的残影频率精准调至与军用纳米共振波段。
刹那间,数十名曾观看过这支舞的残缺塑形者猛然抽搐,体内残留的艺术纳米开始反向侵蚀叶寒军团的控制系统!
一名小女孩尖叫着举起变形的手臂,金属与血肉交缠,口中竟唱出舞蹈结尾那句:
“如果你只能记住一件事……”
叶寒怒吼:“停下!你们不过是被洗脑的残次品!”
女孩抹去泪水,声音撕裂空气:“我的身体是残缺的,但我记忆是全面的!”
林小满站在废墟中央,腕上疤痕隐隐发热。
而在医院深处,沈清棠默默合上药箱,指尖抚过镇痛泵的开关。
她望着窗外那颗升起的愿力星,轻声自语:
“下次手术……我会让他们亲自感受。”沈清棠站上审判台时,风刚好吹起她白大褂的衣角。
像是从瘴气沼泽刮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冷冽的风。
她没有穿防护服,也没有开启神经稳定器——在这个连痛觉都能被算法压制的时代,她选择以最原始的方式站立在所有人面前。
“从今天起,”她的声音不大,却通过残存的广播线路传遍旧城区,“我不会再为任何接受‘强制优化改造’的病人提供镇痛服务。”
人群骚动。
几个云栖信号残影在空中扭曲了一下。
一名塑形护士上前阻拦:“沈医生,你这是违反医疗共识!疼痛是可调控参数,不是治疗终点!”
“可它是人的起点。”沈清棠平静地打断她,从药箱深处取出一段录影芯片,插入投影接口。
画面亮起:昏暗病房中,一个青年躺在生物舱内,颅骨嵌着控制芯片,四肢已被替换为合金肌腱。
他双眼紧闭,嘴唇微微颤动。
“我想……回家吃饭……”
重复了十七遍。每一遍都更轻,像灵魂在一点点熄灭。
“他在梦里说的。”沈清棠声音发涩,“他们切掉了他的味觉神经、情感调节区,把他变成‘零误差装配工’。可他的大脑还记得母亲做的红烧肉,记得灶台边等着开饭的童年。你们优化了效率,却删除了‘归属’这个词。”
她抬头,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基底工人、躲藏的残缺塑形者、云端窥视的意识体:
“你们可以改他们的身体,但改不了疼痛本身。而真正的疗愈,是从允许他们哭开始的。”
话音落下那一刻,林小满站在人群后方,默默将这段影像录入忆币系统,标价——免费。
附言只有五个字:这不是商品,是警告。
夜未深,三百名基底工人已自发聚集在他摊前。
一个个走上前,交出一段记忆——一段被系统判定为“低效冗余”而遭删除的童年记忆片段。
有人交出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时父亲扶着后座的手;
有人叫出暴雨天母亲冒雨送伞却滑倒在校门口的笑容;
还有一个少年哽咽着说:“我记不得奶奶的脸了,但我还记得她哼的摇篮曲。”
林小满不做评判,只轻轻点头,递出一枚枚手工铸造的“痛觉徽章”——铜质圆牌,刻着一道裂痕,中央嵌着一粒会发热的愿力结晶。
当最后一人别上徽章转身离去,整条街忽然安静下来。
然后,第一颗愿力星升空。
接着第二、第三……十二颗金色光点自四面八方汇聚,划破暮光带的阴霾,在神国旧址上空凝成一本悬浮的巨书虚影。
书页无风自动,洒下无数金尘,如雨落入每位持有忆币者掌心。
有人触碰到光芒瞬间泪流满面——那是他们以为永远失去的温度。
叶寒站在远处高塔之上,瞳孔剧烈收缩。
他调出数据库扫描指令,却发现那本书根本不属于任何已知编码体系。
“不可能……‘信仰之书’早已被封存……这不该存在!”
林小满低头看着自己袖口。
墨迹正悄然剥落,露出底下重新浮现的古书纹身——它像一颗沉睡的心脏,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仿佛在回应古老的召唤。
他没说话,只是握紧了茶壶。
壶底残留的最后一滴水,映出天上那本巨书的倒影。
而在地下祭坛最深处,一块无人注意的石碑表面,浮现出一行新刻的文字:
“凡人之痛,即神谕之始。”
风停了。
城市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
所有终端屏幕忽明忽暗,像是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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