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田弘少佐签批的磺胺嘧啶片，像一道赦令，暂时缓解了佐佐木雄二心头的燃眉之急。木村军曹长虽然骂骂咧咧，但还是捏着鼻子，亲自从后勤药品仓库领回了五瓶贴着“磺胺嘧啶”标签的白色药片。药瓶是常见的棕色广口玻璃瓶，瓶口用软木塞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瓶身贴着药品名称、剂量和联队后勤处的封条。
“一人一天一片！当着老子的面吞下去！佐佐木，把登记本拿稳了！名字、时间，给老子记清楚！少一片，老子扒了你的皮！”木村将药瓶重重掼在雄二怀里，恶声恶气地命令，眼神却像防贼一样在药瓶和雄二之间来回扫视。
“嗨依！”雄二低头应道，双手稳稳捧住冰冷的药瓶，浓烈的硫磺粉尘味似乎还残留在鼻腔深处，与药瓶散发出的微弱化学气味混合在一起。他迅速拿出一本崭新的登记册，工整地写上“暖宝宝生产保健药品（磺胺嘧啶片）发放登记簿”。
下午收工前，木村像监刑官一样，堵在大棚门口。参与生产的十几个辎重兵排着队，挨个上前。木村拧开药瓶软木塞，倒出一粒扁平的白色药片，粗暴地塞进士兵手里：“张嘴！咽下去！看着老子咽！”
士兵们不敢怠慢，接过药片，就着雄二递上的水壶里冰冷的凉水，仰头吞下。雄二则在登记册上飞快地写下士兵姓名、日期、时间。整个过程在木村凶狠的监视下，如同走过场般迅速而压抑。
轮到小岛三郎时，雄二的目光与他有极其短暂的交汇。小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平静地吞下药片，在雄二登记时，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划过登记册的边缘，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汗渍。
“下一个！快点！”木村的催促打断了这微妙的接触。
发药结束，登记册上留下了十几条记录。木村一把抢过登记册，仔细核对人数和签名，又拧开药瓶，对着光线看了看里面剩下的药片，确认瓶口蜡封完好无损，这才哼了一声，将药瓶和登记册重新塞给雄二：“收好了！明天接着发！少一片，唯你是问！”
雄二默默接过，将药瓶锁进自己破板房里一个简陋的木箱。锁是藤田“特批”的，钥匙只有他和木村有。木村每天都会在收工后“检查”药瓶是否安在，锁是否完好。
夜，死寂。雄二坐在冰冷的床板上，确认外面无人监视后，才从床底拖出木箱。他没有开锁，而是拿出藏在稻草里的细铁丝，小心地探入锁孔。这种老式挂锁对他而言形同虚设。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他打开木箱，取出那瓶磺胺嘧啶片。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拧开软木塞，将瓶中药片全部倒在床铺上。白色的药片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冷光。雄二拿起一片，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磺胺类药物特有的、淡淡的硫磺异味（磺胺类药物的母核是磺酰胺基团，部分带有类似硫磺的气味）。他又小心地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放在舌尖尝了尝。
没有味道。或者说，只有淀粉填充物那种寡淡的口感。
假的！
这根本不是磺胺嘧啶！这是用淀粉和滑石粉压制的假药！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雄二的头顶！药品仓库竟然敢用假药冒充管制消炎药？藤田亲自批的条子，他们也敢动手脚？是仓库管理员的监守自盗？还是整个后勤系统腐烂到了如此地步？
愤怒如同火焰灼烧着他的神经，但更深的恐惧随之而来。他需要这些药！抗联需要这些药！如果拿到的都是假货，他之前的谋划就全成了泡影！原田冒着生命危险在黑市弄来的盘尼西林数量有限，杯水车薪！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假药的出现，既是危机，也可能是新的机会。一个更大胆、更冒险的计划雏形在脑中迅速成型。
第二天，发药照旧。木村凶神恶煞地监督着士兵吞下“药片”，雄二一丝不苟地登记。轮到小岛三郎时，雄二在登记册上写下名字后，用笔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小岛名字下方空白的登记栏位置。小岛的目光扫过，没有任何停顿，平静地吞下药片离开。
下午，雄二以“检查硫磺粉受潮情况”为由，再次进入库房。木村依旧像影子一样跟着。雄二在堆放硫磺袋的角落仔细检查，背对着木村时，他极其隐蔽地将一小撮刮下的假药粉末，撒进了墙角一堆混杂着硫磺粉尘的垃圾里。
傍晚收工前，雄二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涨红，呼吸急促。木村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呵斥：“废物！又怎么了？”
“报……报告军曹长……咳……卑职……可能是粉尘吸多了……喉咙像火烧……咳……”雄二的声音嘶哑痛苦，咳得弯下腰。
“妈的！事真多！”木村骂了一句，但看到雄二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也怕他真病倒了耽误生产，“滚回你窝里躺着去！明天要是还这样，老子让军医给你灌辣椒水！”
雄二“虚弱”地谢过，踉跄着回到破板房。他锁好门，立刻停止了咳嗽，眼神锐利如鹰。他迅速取出那瓶假药，倒出大约三分之一的药片，用油纸仔细包好，藏进地砖下的暗格里——这是未来可能的“证据”。然后，他拿出之前藏匿的、真正的磺胺嘧啶片（数量极少，是之前从诺门坎野战医院顺出来的备用），小心地数出同等数量，放回药瓶。接着，他拿出几片维生素c片（同样是之前私藏），磨成粉末，混入剩下的假药片中。维生素c的酸味，可以稍微掩盖假药的无味，如果木村心血来潮“尝一片”，也不会立刻起疑。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放松下来，靠在墙上喘息。真药混入假药瓶，虽然数量极少，但聊胜于无。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有了假药的证据，这将成为他下一步计划的关键筹码。
几天后的下午，木村被联队本部临时叫去开会。雄二知道机会来了。他迅速在登记册上找到小岛三郎的名字，在昨天发药的登记栏空白处，用只有他和张大夫约定的密写药水（一种遇热显影的无色液体，由碘酒和淀粉溶液简单配制），飞快地写下几个小字：
**“柴劣，需验。老炉新柴。”**
“柴劣，需验”——磺胺药有问题（劣质），需要验证真伪。
“老炉新柴”——依旧通过“暖炉”渠道（暖宝宝夹藏）运送，但需要新的磺胺来源（新柴）。
写完，药水迅速挥发，字迹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极淡的碘酒气味，瞬间被浓烈的硫磺味掩盖。
傍晚，小岛三郎在领取今天的“保健药片”时，手指再次划过登记册。当他的指尖掠过自己名字下方那片空白时，动作似乎有极其微妙的停顿。他抬起眼皮，极其快速地与雄二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了然和凝重。他平静地吞下药片，转身离开。
信息已经送出。接下来，就是等待张大夫那边的回应，以及……如何利用手里的假药证据，撬开一条更稳定的药品来源。
机会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两天后，藤田弘少佐在副官和木村的陪同下，再次“视察”生产。藤田对稳步提升的产量表示满意，特意“亲切”地询问了士兵们的健康状况。
“报告少佐！”雄二立刻抓住机会，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卑职每日监督士兵服用保健药片，并记录在案。大部分士兵反映，咳嗽、眼涩等症状有所缓解。只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面露难色。
“只是什么？”藤田眉头微蹙。
“只是……有几位士兵私下向卑职反映……药片似乎……效果不太明显？甚至……有人觉得吃了跟没吃一样？”雄二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确定和惶恐，“卑职……卑职不敢妄加揣测……也许是个人体质差异……也许是……粉尘刺激实在太强了……”他将问题引向了士兵的主观感受和恶劣环境，而非直接指控药品有问题。
藤田的脸色沉了下来。士兵的健康直接关系到生产效率和他的政绩。药片无效？这可不是小事！他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向木村。
木村吓得一哆嗦，连忙辩解：“少佐阁下！药……药片是卑职亲自从仓库领的！瓶口蜡封完好！发放时卑职都盯着他们吞下去的！绝……绝对没问题！肯定是这些废物偷懒，没好好戴口罩！”他把责任推给了士兵。
“药片还有吗？”藤田的声音冰冷。
“有！有！”木村连忙看向雄二。
雄二立刻跑回板房，取出那个上锁的木箱，当着藤田的面打开，拿出那瓶“磺胺嘧啶片”，双手呈上。
藤田接过药瓶，仔细看了看瓶身标签和蜡封，又拧开软木塞，倒出几片白色药片在掌心。他拿起一片，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确实没有磺胺类药物应有的特殊气味。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尝，而是将药片递给身后的副官：“收好。立刻送去防疫本部药检课，让他们检测成分和药效！我要最快的结果！”
“嗨依！”副官小心地接过药片，装入一个特制的样品袋。
藤田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木村和雄二：“在检测结果出来之前，保健药片暂停发放！你们两个，给我盯紧了生产线！再出任何纰漏……”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木村面如死灰，冷汗涔涔。雄二深深低头，掩住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光芒。鱼饵已经抛下。藤田的疑心被勾起，矛头指向了后勤药品仓库。一旦检测结果证实是假药，药品仓库必然面临严厉清洗。混乱之中，就是他浑水摸鱼，接触真正药品库存，甚至建立新的“渠道”的绝佳时机！
藤田带着一身低气压离开了。木村对着雄二破口大骂，将所有的恐惧和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雄二沉默地听着，如同风暴中的礁石。硫磺粉尘在空气中弥漫，掩盖了药片的秘密，也掩盖了他心中汹涌的暗流。假药的风暴即将掀起，而他，正站在风暴眼，准备撒下更大的网。冰城后勤系统的脓疮，即将被他亲手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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