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再次陷入死寂。雄二知道，自己下的是一步险棋。用金成焕偷藏的盘尼西林和本该销毁的污秽被服去换煤，风险巨大，一旦暴露，走私军用药品和物资的罪名足够枪毙他十次。放出假消息干扰宪兵队调查更是火中取栗。但他别无选择。野田要煤，他必须立刻拿出东西来稳住野田。同时，他需要制造混乱，转移宪兵队的视线，为自己接触伊万诺夫争取时间和空间。那个苏联情报员，才是解决吉村案的关键！
第二天，在野田的“关照”下，宪兵队果然没有再来提审雄二，只是加强了营房外的看守。雄二焦灼地等待着。傍晚时分，原田终于气喘吁吁地溜了回来，脸上带着兴奋和紧张交织的红晕。
“办成了！雄二！”原田关上门，压低声音，“金成焕那小子，开始还支支吾吾怕得要死，我一说按最高价付煤，他眼睛都直了！货他今晚肯定送到！山本那边更顺利，那些脏被服他巴不得赶紧脱手，后半夜准到码头！还有，消息也放出去了！我找了‘码头王’老伊万，那老家伙手下几百号苦力，消息灵通得很，他说包在他身上，保管让宪兵队明天忙得脚不沾地！”
“干得好！原田！”雄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的巨石落下一半。物资渠道打通了，干扰也布下了。接下来，就是最危险的一步——他必须亲自去“三棵树”码头，不仅要接收物资，更要利用这个机会，见到伊万诺夫！
深夜，军营死寂。雄二换上一身不起眼的苦力衣服，用早准备好的借口支开了门口打盹的哨兵片刻，像一道影子般溜出营区，消失在哈尔滨冬夜的寒雾中。他绕了无数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朝着松花江下游荒僻的“三棵树”码头疾行。
废弃的三号仓库像个巨大的怪兽骨架矗立在江边。雄二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里面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了堆积在角落的、散发着异味的捆捆被服。旁边，一个穿着臃肿棉袄、戴着狗皮帽的矮小身影正紧张地搓着手，正是朝鲜军医金成焕。他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很沉的柳条箱。
“佐……佐佐木少尉？”金成焕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货呢？”雄二没时间废话，直奔主题。
金成焕慌忙打开柳条箱。里面是几十个小小的玻璃药瓶，瓶身上的标签在月光下隐约可见盘尼西林的英文标识和剂量。“全……全在这里了！二十支！都是……都是最好的！”
雄二快速检查了一下，确认无误。“很好。煤炭会按约定送到你指定的地点。记住，今晚你从没离开过营房，这批药也从未存在过。”
“是！是！我明白！谢谢少尉！谢谢！”金成焕如蒙大赦，连连鞠躬，抱起空柳条箱就想跑。
“等等！”雄二叫住他，“金军医，你在联队医院，接触过冻伤的苏军俘虏吗？或者……处理过特殊伤势的人？比如枪伤？”
金成焕猛地一哆嗦，眼神瞬间变得极度惊恐，连连摆手：“没……没有！绝对没有！我……我只给皇军士兵看病！我……”他语无伦次，恐惧几乎要把他压垮。
雄二心中了然。这个反应，说明他很可能私下接触过抗联的人！这又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把柄！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最好如此。”雄二冷冷地说，“去吧。管好你的嘴。”
金成焕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走了。雄二看着那堆散发着异味、足以让他掉脑袋的被服，和那箱价比黄金的盘尼西林，深吸一口气。他走到仓库最里面的阴影处，用特定的节奏敲了敲一根生锈的钢梁。
片刻死寂后，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一堆废弃的麻袋后面转了出来。伊万诺夫的脸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斯拉夫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冰冷的光。
“佐佐木先生，”伊万诺夫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你的‘告别仪式’很热闹啊。连宪兵队都为你敲锣打鼓了。”
“你的人太业余了！”雄二压抑着怒火，声音低沉而急促，“沉个尸都能被发现！还留下了烟盒！现在宪兵队咬死了是我干的！我需要证据！需要能把调查引向别处的证据！立刻！马上！”他盯着伊万诺夫，“否则，我完了，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包括上次没谈完的‘交易’，都别想再得到！”
伊万诺夫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评估雄二的处境和价值。“吉村是个麻烦，我们帮你解决了麻烦。至于收尾……是你们自己宪兵太能干，或者，是你运气不好。”他慢条斯理地说，“证据……也不是没有。”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扔给雄二。
雄二接住，打开油纸。里面是一枚沾着暗褐色污迹的黄铜弹壳——7.62mm口径，典型的莫辛-纳甘步枪弹壳！
“这是在离沉尸地点不远的一处废弃窝棚里找到的。那里有生过火的痕迹，还有几个这种弹壳，和……一点新鲜的血迹，不是吉村的。”伊万诺夫的声音毫无波澜，“这足够让宪兵队相信，是某个仇视日军的武装分子（比如抗联，或者愤怒的白俄复仇者），在吉村落单时伏击了他。当然，这种‘线索’需要‘恰好’被某个热心的‘线人’发现并报告给宪兵队。我想，你那位叫原田的朋友，应该很擅长安排这种事？”
雄二捏着那枚冰冷的弹壳，如同捏着一根救命稻草。伊万诺夫果然有后手！这枚弹壳足以将凶手的嫌疑引向抗联或反日分子，彻底洗清他的嫌疑！
“很好！”雄二将弹壳紧紧攥在手心，“明早，原田会‘发现’这个‘重要线索’并报告。你的人，确保那个窝棚里的痕迹‘真实可信’！”
“当然。”伊万诺夫点点头，目光扫过仓库角落里的盘尼西林和被服，“那么，我的‘报酬’呢？佐佐木先生，你似乎又弄到了些紧俏货？”
“那些被服，是你的了。怎么处理随你。”雄二指着那堆散发着味道的破布，“至于盘尼西林……”他顿了一下，“我有用。但作为交换，我要你立刻提供第一批煤炭！五十吨！明天天亮前，必须运到联队指定的仓库！这是野田中佐的死命令！没有煤，我连明天都活不过去，更别提以后帮你弄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了！”他死死盯着伊万诺夫，“我知道你有办法。哈尔滨的冬天，没有你‘老伊万’弄不到的煤。”
伊万诺夫的目光在盘尼西林箱子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被权衡取代。他需要佐佐木这个长期“供货商”活着。“五十吨……数量不小。而且时间太紧。”
“必须做到！”雄二斩钉截铁，“野田只给了我三天！这是第一关！这批煤到了，我才能稳住他，才能继续留在位置上！才能帮你弄到比这些破烂被服和盘尼西林重要得多的东西！比如……上次照片上那种‘特殊仓库’的内部结构图？或者……某些药品的运输路线？”
伊万诺夫的眼神锐利起来。他显然对后者更感兴趣。“药品？磺胺？还是……更多的盘尼西林？”
“都有可能。”雄二含糊其辞，抛下诱饵，“前提是，我要先看到煤！看到野田满意！看到我活过这三天！”
仓库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松花江冰层下隐约传来的水流呜咽声。最终，伊万诺夫缓缓点头：“成交。五十吨抚顺块煤，明天天亮前，送到第四师团联队仓库。收货人……野田中佐，或者你佐佐木少尉。我会安排好。”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威胁，“佐佐木，记住你的承诺。如果你敢耍花样，或者让我的煤打了水漂……吉村的下场，就是你的榜样。沉尸松花江，太便宜你了。我会让你活着，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冻成冰雕。”
“放心，只要煤到，三天后，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开端。”雄二毫不退缩地回应。
伊万诺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入阴影，消失了。
雄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白气。第一关，暂时过了。他拿出那枚弹壳，借着月光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包好。明天，它将和那批煤炭一起，成为他扭转乾坤的关键。
当雄二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带着一身寒气潜回营房时，野田中佐的副官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副官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佐佐木少尉！野田长官让你立刻去仓库！”
联队仓库前，野田背着手，站在黎明前刺骨的寒风中。他面前，是堆积如山的、乌黑发亮的优质块煤！五十吨，一吨不少！几个后勤兵正指挥着苦力在卸车，蒸汽机车头在铁轨上喷吐着浓烟。
野田缓缓转过身，看着走近的雄二，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狂喜、疑虑、忌惮……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你……怎么办到的？”
雄二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递了过去。“长官，这是原田军曹今天凌晨在松花江边一处废弃窝棚里‘发现’的。他觉得很可疑，就报告给了我。”
野田疑惑地接过，打开油纸，那枚沾着污迹的7.62mm弹壳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冰冷的光。
“宪兵队要找的‘真凶’线索，”雄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野田耳中，“应该就是这个了。抗联……或者某个恨透了吉村少佐的白俄亡命徒。我想，这份‘功劳’，足以让宪兵队的调查方向彻底改变了。”他看着野田的眼睛，“至于这批煤的来源……长官，您只需要知道，它们能救全联队的命，能让士兵们熬过这个冬天，能让您对上对下都有交代，就够了。具体的渠道……知道的人越少，对您，对我，对大家都越安全。”
野田捏着那枚弹壳，又看看眼前堆积如山的黑金，再看看佐佐木雄二那张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平静、却又深不可测的脸。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他将军刀刀鞘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大步流星地朝联队本部走去。
雄二站在原地，看着野田的背影消失在办公楼门口。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吉村的危机被成功转嫁，野田急需的第一批煤炭也奇迹般地出现。他在野田心中，从一个可能被抛弃的麻烦，再次变成了一个有用（但极度危险）的棋子。
然而，他口袋里的盘尼西林还在，伊万诺夫最后那句冰冷的威胁言犹在耳。三天期限才过去一天，更大的交易和更深的漩涡，才刚刚开始。他需要的不是煤炭，而是能真正立足的根基。远处传来士兵们看到煤炭后发出的惊喜喧哗，那声音听在雄二耳中，却让他胃袋一阵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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