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桥事件后的第三天，游击队营地迎来了入秋以来最猛烈的暴雨。佐佐木雄二蹲在漏雨的茅草屋里，用搪瓷缸接着屋顶滴落的雨水。屋外电闪雷鸣，仿佛老天也在为这场无休止的战争发怒。
“看这个。”森下浩二扔过来一张皱巴巴的传单。传单上印着雄二和森下的照片，下方用中日双语写着“叛国贼”三个血红大字，落款是九江日军警备司令部。
原田正一凑过来瞄了一眼：“赏金涨到一千大洋了，比我值钱多了。”他试图活跃气氛，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
雄二把传单揉成一团扔进火塘。火苗猛地窜高，照亮了三人疲惫的脸。自从加入游击队，他们一直处于尴尬境地——中国人难以完全信任曾经的侵略者，而日军则视他们为必须清除的叛徒。
木门被猛地推开，李明瀚浑身湿透地闯进来：“快收拾东西，营地暴露了！”
十分钟后，全体游击队员冒着大雨向深山转移。王主任简短通报了敌情：吉村少佐带着两个中队的日军和伪军正向这边搜山，还出动了狼犬。
“分三路撤退，”王主任的眼镜片上满是水珠，“李队长带第一分队保护群众，第二分队跟我断后，佐佐木你们跟第三分队走。”
雄二刚要反对，李明瀚就塞给他一张地图：“去这个坐标，有接应。”
山路在暴雨中泥泞不堪。第三分队只有八个人，除了雄二三人，还有五个年轻游击队员，领队的是个叫小虎的江西小伙。他们沿着猎人小径艰难前行，不时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狗吠声。
\"这雨……\"森下捂着还未痊愈的伤口，脸色煞白。
走到一处山脊时，小虎突然举手示意停下。他趴在地上听了听，脸色骤变：“追兵离我们不到两里！”
众人加快脚步，但森下的速度明显跟不上。雄二看了看地形，指向一条岔路：“你们先走，我带森下绕道。”
“不行！”小虎坚决反对，“王主任命令我必须把你们安全送到！”
争执间，狗吠声越来越近。原田突然夺过小虎的步枪：“你们走！我留下断后！”
“你疯了？”雄二抓住他的肩膀，“一起走！”
原田露出标志性的油滑笑容，却第一次显得如此坚定：“大阪人最擅长的不就是讨价还价吗？这次让我跟命运讲讲价。”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原田已经冲向追兵方向，边跑边开枪。枪声在山谷中回荡，很快引来了密集的还击。
“走啊！”小虎红着眼睛拽住雄二。
他们在雨中狂奔，身后枪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寂静。雄二不敢去想那意味着什么。小虎带他们钻进一个隐蔽的山洞，洞口被藤蔓完美遮盖。
“在这等天黑，”小虎哑着嗓子说，“接应的人看到信号会来。”
山洞阴冷潮湿。森下因伤口疼痛和发烧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喊原田的名字，一会儿又用中文咒骂着什么。雄二撕下衬衣给他重新包扎，发现伤口已经化脓。
“必须弄到抗生素……”雄二摸出李明瀚给的地图，上面标注的接应点是个叫\"枫树坳\"的小村，距离这里至少还有十里山路。
夜幕降临后，雨势稍缓。小虎出去探路，回来时背着一筐草药：“先凑合用，天亮前赶到村子就好。”
他们轮流背着森下继续赶路。凌晨时分，森下突然清醒过来，坚持要自己走。月光透过云隙照在山路上，像撒了一层盐。
“雄二，”森下虚弱地问，“你说原田那小子，会不会……”
“闭嘴，省点力气走路。”雄二打断他，却不由自主回头望了一眼。山影幢幢，仿佛无数沉默的见证者。
天蒙蒙亮时，他们终于看到了枫树坳的轮廓——十几间木屋散落在山腰间，村口有棵巨大的枫树，红叶在雨中显得格外刺目。
“不对劲，”小虎突然拉住他们，“太安静了。”
确实，清晨的村庄本该有炊烟和鸡鸣，但枫树坳死一般寂静。三人隐蔽在树林里观察，很快发现了问题——村口的枫树上吊着几具尸体，随风轻轻摇晃。
“是接应我们的人...\"小虎的声音带着哭腔，”那个穿蓝布衫的是老赵，地下党的交通员...\"
雄二数了数，一共五具尸体，都是普通农民打扮。树下站着两个持枪的伪军，正无聊地抽烟闲聊。从他们零星的对话中，雄二拼凑出了事情经过：吉村料到游击队会来这里，提前血洗了村子。
“得离开这儿，”森下压低声音，“去备用接应点。”
小虎摇摇头：\"没有备用点...\"他咬着嘴唇想了想，\"我知道二十里外有个国军联络站，但...\"
\"但什么？\"
“但那支部队...在南京打过仗。”
森下的脸瞬间失去血色。雄二明白他的恐惧——南京是每个日军士兵的噩梦，无论他们是否参与过那场屠杀。
“没得选，”雄二站起身，“总比等死强。”
他们绕开村子继续前行。森下的状态越来越糟，到中午时已经无法行走。小虎找来树枝做了个简易担架，但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下午路过一处溪流时，他们被伏击了。十几个伪军从树丛中冲出，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三人。
“哟，这不是太君吗？”领头的伪军排长操着东北口音，用枪管挑起森下的下巴，“怎么混成这副德行了？”
雄二悄悄摸向腰间的南部式手枪，但立刻被两把刺刀抵住后背。伪军排长搜出他们的武器，又翻到了那张传单。
“发财了！”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一千大洋啊哥几个！”
小虎突然扑向伪军排长：“快跑！”
枪声响起，小虎胸口绽开血花。雄二趁机撞倒最近的伪军，拉着森下滚进溪流。子弹追着他们打进水里，溅起无数水花。两人顺流而下，很快被冲进一处湍急的河段。
等雄二挣扎着爬上岸，森下已经不见了。他在河边灌木丛中搜寻，最终在一处回水湾找到了昏迷的森下，伤口被水泡得发白。
夜幕再次降临。雄二背着森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完全失去了方向。恍惚间，他看见前方有微弱的灯光——是座孤零零的山神庙。
庙里有个老道士正在煮粥，见到两个落汤鸡似的“日本兵”竟然毫不惊讶：“进来吧，伤者放榻上。”
雄二警惕地没有放下森下：“您不害怕我们？”
老道士搅动着锅里的粥：“日本人不会这么狼狈。”他指了指墙上斑驳的血迹，“上月他们来烧过庙，我徒弟被刺刀捅死在那儿。”
森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老道士检查了他的伤口，从神龛下取出个小瓷瓶：“云南白药，先顶一阵子。”
热粥下肚，雄二才感觉活了过来。老道士说这里是国军和游击队活动的交界区，经常有双方人员来往。
“明天有支国军运输队经过，”老道士往烟锅里塞着烟丝，“可以送你们去野战医院。”
雄二犹豫了。以他们现在的身份，贸然接触国军风险极大。但森下的伤势已经拖不起了...
天刚亮，庙外就传来汽车引擎声。老道士出门查看，很快就带着两个国军士兵回来。让雄二震惊的是，其中一人竟然穿着德国顾问的制服！
“就是他们？”德国人用生硬的中文问，蓝眼睛打量着雄二。
老道士点点头。德国人示意士兵检查森下的伤势，随后用德语对同伴说了几句。雄二大学时学过德语，隐约听出“日本人”，“间谍”等词。
“我们不是间谍，”雄二用德语回答，“是逃兵。”
德国人惊讶地挑眉，随即笑了：“有意思。我是汉斯·克鲁格，军事顾问。你是？”
“佐佐木雄二，原大阪第四联队。”雄二顿了顿，补充道，“我们反对这场战争。”
克鲁格和同伴低声交谈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带他们走。森下被抬上卡车，雄武则和德国人同乘吉普。
“你们很幸运，”克鲁格转动方向盘，“刚好我们要去武汉前线，那里有国际红十字会的医生。”
雄二心头一震。武汉会战正在紧要关头，这时候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但看着车上奄奄一息的森下，他别无选择。
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克鲁格突然问道：“为什么反对自己的国家？”
雄二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想起这一年多来见过的无数惨状，想起原田最后的笑容，想起小虎胸口的血花...
“因为战争会吞噬所有人，”他轻声回答，“无论哪一方。”
车队驶过一道山梁，远处地平线上，武汉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更近处的公路上，无数中国军队正朝那个方向行进，像一条蜿蜒的长龙。雄二知道，历史的车轮仍在向前，而他这个穿越者，已经被永远卷入了这个时代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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