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日,与汉东的潮湿阴冷截然不同。天空是高远的、澄澈的蓝,阳光明亮而干燥,透过四合院里那棵老海棠树稀疏的枝叶,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空气里带着一丝凉意,却更让人感觉清爽。这是一种属于北方的、开阔而明朗的天气,与南方那种黏稠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钟小艾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披肩。她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茶水已经微凉,却没有续上。她的目光有些游离,并没有聚焦在院中的景致上,而是望着虚空的某一点,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化解的沉郁。
这里是钟家的一处老宅,不算特别宽敞,但地理位置绝佳,闹中取静,院落规整,保留着老北京特有的雍容气度。与汉东那种时刻紧绷的权力场相比,这里似乎更应该有几分闲适和从容。但此刻,院内的空气却和女主人脸上的神情一样,凝滞而沉重。
侯亮平调回北京,已经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他被安排在最高检的一个研究室担任副职,级别未变,但已彻底远离了办案一线和权力中心。工作清闲,按时上下班,规律的如同墙上那座老挂钟的钟摆。外人看来,这或许是种福气,但对心高气傲、习惯了在风口浪尖搏击的侯亮平来说,这种“闲置”,无异于一种温柔的凌迟。
他变得沉默了许多。下班回家后,常常一个人钻进书房,要么对着一堆案卷资料发呆,要么就是长时间地擦拭他那套许久未用的渔具。他与钟小艾的交流,也变得客套而简短,多是“吃了没”、“早点休息”之类的日常用语,很少再触及内心深处。那道源自汉东的裂痕,并未随着时间和距离的推移而弥合,反而像一道隐秘的伤口,在平静的表皮下缓慢溃烂。
钟小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了解自己的丈夫,那是一个多么骄傲、多么富有正义感和行动力的人。汉东的挫败,不仅仅是职务上的变动,更是对他信念和能力的双重否定。她知道,侯亮平表面上接受了现实,但内心的那团火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抑,转化为了更深的郁闷和不甘。
而她自己的内心,又何尝平静?当初侯亮平意气风发地奔赴汉东,她虽有不舍,但更多是支持和期待。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预料。祁同伟、高育良……那些地方上的官员,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和手腕,将她眼中才华横溢、背景不俗的丈夫生生逼退。这不仅是对侯亮平的打击,在钟小艾看来,更是对她、乃至对整个钟家的一种无形的挑衅和蔑视。
她想起汉东那些人,尤其是那个祁同伟。一个靠着岳父家势力上位的农家子弟,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其心机之深、手段之狠,让她想起来就不寒而栗。还有那个高育良,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老谋深算。他们构建的那张关系网,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牢牢掌控着汉东,排斥着一切外来者,哪怕这个外来者代表着正义和法纪。
“难道就真的这么算了?”这个念头,如同鬼魅,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冒出来,啃噬着钟小艾的自尊。她钟小艾出身书香门第,家世渊源,何曾受过这等憋屈?让亮平就这样在研究室里消磨掉后半生?让汉东继续成为祁同伟、高育良之流的独立王国?
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披肩的一角,指节有些发白。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明的力量暂时无法介入,但并不意味着就毫无办法。在这个层面上博弈,需要的是耐心、智慧和更迂回的策略。
正思忖间,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是钟小艾的兄长,钟小山。与在文化部门工作的钟小艾不同,钟小山在某个举足轻重的政策研究机构任职,虽然不直接掌握行政权力,但其观点和意见,时常能影响到更高层的决策风向。他为人低调,但在学术圈和智库领域,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小艾,一个人坐这儿发什么呆呢?”钟小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走到石桌旁的另一张藤椅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已经凉掉的茶,呷了一口。
“哥,你来了。”钟小艾回过神,勉强笑了笑,伸手想给他换杯热茶。
钟小山摆了摆手:“不用,凉的挺好,去去火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妹妹一眼,“怎么,还在为亮平的事情烦心?”
钟小艾叹了口气,在这个一向亲近又稳重的兄长面前,她无需太多掩饰:“能不想吗?你看看亮平现在,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汉东那边……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钟小山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汉东的情况,我最近也关注了一些。高育良、祁同伟,确实不简单。他们现在把汉东经营得铁板一块,强调稳定压倒一切,经济数据也还过得去,短时间内,很难从外部找到突破口。”
“难道就任由他们一手遮天?他们用的那些手段,难道就真的天衣无缝?”钟小艾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甘。
“天衣无缝?”钟小山轻轻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这世上哪有什么天衣无缝。只是看从哪个角度去看,用什么方式去说罢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明刀明枪地查,现在时机不对,阻力也太大。但是,有些道理,是可以讲的。有些风向,是可以引导的。”
钟小艾眼睛微微一亮:“哥,你的意思是?”
“我最近在筹备一个内部的高端学术论坛,主题是‘新时期地方政府治理现代化与法治保障’。”钟小山不紧不慢地说,“邀请了京内外一些在法学、政治学、经济学领域有独立见解的知名学者。论坛是闭门的,鼓励畅所欲言。”
钟小艾立刻明白了兄长的用意。这种高层次的学术论坛,其讨论内容和形成的观点,往往会被整理成内参,送达相当级别的领导案头。它不针对具体的人和事,而是从理论、趋势、问题的角度进行探讨,但其指向性,圈内人自然心知肚明。
“这是个好机会!”钟小艾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振奋,“完全可以请几位老师,重点谈一谈在法治框架下,如何防止地方保护主义、如何制约权力滥用、如何避免‘稳定’成为拒绝深化改革借口的问题。还有,干部队伍建设中,如何破除‘圈子文化’,真正实现能上能下……”
钟小山赞许地点了点头:“思路是对的。不过,尺度要把握好。我们不是要去扳倒谁,那是组织纪律部门的事情。我们是从学术角度,探讨一种更健康、更可持续的地方治理模式,为更高层面的决策提供一些……理论参考和不同的视角。”
他的话说的滴水不漏,但钟小艾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这就是京城圈子里的玩法,不同于汉东那种短兵相接的白刃战,这里的博弈更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舆论战和话语权争夺战。目的不是立刻见效,而是在高层的思想层面埋下钉子,潜移默化地影响决策氛围。
“我认识社科院法学所的几位年轻骨干,思想很活跃,对地方司法地方化、行政权力边界这些问题很有研究。”钟小艾开始积极思考合适的人选,“还有党校的两位教授,一直关注干部选拔机制改革……”
“人选你帮我斟酌一下,要专业过硬,有真知灼见,而不是只会唱赞歌的。”钟小山叮嘱道,“论坛的基调,必须是建设性的、专业的。我们要呈现的,是一种忧国忧民的学术担当,而不是个人情绪的宣泄。”
“我明白。”钟小艾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感到一股久违的力量重新回到身体里。虽然不能亲临一线,但她可以在自己熟悉的领域,用自己的方式,为丈夫讨还一个公道,向汉东那个固若金汤的堡垒,发出来自京城的声音。
“亮平知道吗?”钟小山问了一句。
钟小艾摇了摇头:“还没跟他说。他那个脾气……还是先别让他知道为好,等有点眉目再说吧。”她了解侯亮平,让他知道家人用这种方式在背后运作,以他的骄傲,未必会接受,甚至可能产生抵触情绪。
钟小山表示理解:“也好。你多开导开导他,汉东的经历,对他来说是一次挫折,但也未必不是一次深刻的历练。人生的路还长。”
兄妹二人又聊了些家常,钟小山便起身告辞了,他还要去参加另一个会议。
送走兄长,钟小艾重新坐回藤椅,心情与刚才已截然不同。阳光依旧明媚,但她眼中却燃起了一簇冷静的火焰。她拿出手机,开始翻找通讯录,脑海中飞速盘算着邀请名单和可能讨论的议题方向。
她知道,这将是一场漫长的、需要极大耐心的较量。祁同伟和高育良在汉东根基深厚,绝非一次论坛、几篇内参就能动摇。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是表明一种态度,是播下一颗种子。她要让那些人知道,京城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汉东。有些规则,不容亵渎;有些界限,不容逾越。
她抬起头,望向南方天空的方向,目光似乎要穿透千山万水,直抵那片阴雨连绵的土地。她在心里轻轻地说,也像是在对远方的敌人宣告:
“游戏,还没有结束。只不过,换了一种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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