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三通,殿门尽闭。
白麻悬垂,像一场迟迟未散的雪。殿中灯火不多,烛焰在铜灯里静立,火心微青。
檐下悬着的战鼓覆以素布,鼓面蒙着一道灰影。冷气从石阶上往上爬,连主位后的红漆屏风也褪了色。
曹操身披缟素,立在祖案前。香灰细细下落,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他与案上那方牌位缝在一起。
祭酒既毕,他按剑而退,转身坐入帅案之后。案上横陈文墨与兵符,其间置着一枚古印,四角略钝,朱绶缠腕,沉得像一块坠心的石。
三军缟素,肃然无声。没人咳嗽,也没人敢动。空气里只剩刀与血的味道,还未入鞘,便已经在每个人的舌尖上化成了铁腥。
郭嘉坐在最后一列。青衫素布,袖口收得很紧。
他闭着眼,像在养病,又像在等一个时辰。灯影轻轻摇他一眼,他未理会。
只有他自己知道,眼皮之下不是夜色,而是一幅在心海里缓缓铺开的“势图”:风向在殿外转,西北微鼓;地气在脚下缓行,像一条迟滞的暗河;龙气的潮痕浮起又落下,在兖州边缘微微回涌,像潮头遇到了逆石。
“纸上谈兵”四字,仍在殿里的人心上回响。昨日军议,程昱与荀彧合陈“伐徐”方略,沙盘上三路并进,节节合围。人人心服;只有他抬眼看了一下烛心,轻轻吐出那四个字。
很多人当他狂妄,也有人把那一眼当作轻慢。程昱把目光从他身上收走时,眼底的那一丝不屑,没有藏好。
今日,是把话变成刀的一日。
夏侯惇站在武列前排,缟素裹甲,眼神里全是火。他在等一个号令,好在这块大地上劈开一条路,让徐州的血还给兖州。曹仁咬着腮帮,手背的青筋起伏。
许褚与典韦像两块黑铁,冷在一处。荀彧的眼清,像刚洗过的水,注在帅案的法度上;程昱收住下颌,指节稳稳点在剑鞘上。他们都不看最后一排那个闭眼的病士——至少,表面上不看。
殿外风更清。鼓楼上有乌鸦起落,扑扇两下,又伏回去。有人从廊侧快步过来,靴底擦过青石,声息极轻。但在郭嘉心海的“势图”里,那一下像在水面压下一枚针。他眸中一线无声亮过,仍未睁眼。
来者是内府的小史,手捧折子,伏地呈上。荀彧接过,未开。曹操抬掌示意按下。今天是祭与誓,是把整个兖州的气一口吐出去之时。他不愿让一张纸破坏“气”的完整。
曹操伸手去取帅印。
朱绶绾住了他的腕,印角触在掌心,冷得像冰。
那一瞬,他看见父亲牌位背后那条细细的裂纹,从木纹里爬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点黑,像一粒小小的芥子,正要发芽。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血色,像火星在灰里一跃。他要把这颗芥子按回去。他要以兵为锄,以血为水,以印为土,把一切按下去。
郭嘉的“势图”里,另外一粒芥子却在别处——在东南,在两条河道的夹缝里,在一座城背后的仓廪里,在被雨季悄悄预备的泥里。
那粒芥子,只要印一落下,它便顺势破土,抽枝长叶,沿着人心的缝隙爬上一尺,再沿着车辙爬上三尺。它不快,但它不退。
他忽然想起,前夜出营时,最后看了一眼天空。那一刻,天上最中间那颗星,像被什么罩住了,亮光透出来一圈又一圈,透到第三圈时忽然停住。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是没光,是有人把它按住了。按住的手,不在天,在人。
“主公……”
那声音不是出自殿中任何一个人的喉间,只在他心里起。
郭嘉没有睁眼,心中却把一句话在舌下滚了滚:此印一旦落下,失掉的绝不是一座城池;那是资格,是坐到天下棋盘中央说话的资格。他不急着说,他在等一个时辰——等火心再青一点,等风再往西北推半分,等那一丝焦香从香灰里冒出来。
曹操把印抬起。朱绶顺着他的腕往上滑,印面反着烛光,光被印边切成寸寸,碎落在檄文的空白处。
“出征之前,”曹操的嗓音不高,却透着铁,“不必多言。朕——”这个字在喉里停了一瞬,他换了,“孤今日只记一件:父仇。此印一落,军令即行。若谁敢迟滞,军法从事。”
他不常用“父仇”二字挂嘴边。今天说了,殿中火就全起来。武列里有人额头上青筋弹起,像要冲出皮肉。那股“快意”的气,顺着青砖往上,压得屋椽子微微作响。
荀彧的目光仍是平。他在等待另一种“平”——法度的平衡。
程昱很安静,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刀,刀背贴着鞘,不动。夏侯惇的手沿着大刀的脊轻轻摸了一遍,又握住。许褚和典韦微微前踏半步——他们都在等“印落之声”。
郭嘉在等的是“烛心之跳”。
烛焰忽然有一息的倒跳。火舌贴着灯壁,像鱼背一下钻进水里,又露出来。殿顶的风纹细不可察地走了半寸,走向正东。那是他在心里算过无数遍的半寸。他睁眼。
火光从他的眼里擦过去,像有人在锋刃上揩了一下布。那些在他闭目时不自觉看过来的人,眼神在这一瞬间被冷冷碰了一下,有人无声地“咔”地咽了一口气。
他没有马上起身。他先看了一眼香案。
香灰堆得太满,灰堆的斜面略陡,最上面那点轻灰已经要塌,像一座小山要崩塌之前的“轻”,一吹就走。那一点灰,如果落在檄文上,会在“伐徐”的“伐”字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灰痕。那不是兆,那只是灰。但他心里把它当成了一个“点”。
他又看了一眼殿角的水盆。水面没有风,水心却有一道极轻的纹,自东南来,从盆心略略绕了一圈。那道纹说明了很多事,说明下游某处有人收了水闸,又放;说明有手在那边;说明今日一落,水就要从这边去那边,不受你这里的令。
他把眼光收回,落在曹操的掌心。印面离纸不过一指。朱绶沿腕滑下,像一条正在水里转身的蛇。
郭嘉站起。
没有谁注意到他是怎么站起的。殿里本来就死静,他的起身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只是那一条直线,从最后一列最阴暗的位置,淡淡地立到光里,像一柄在黑里磨了很久的针,把自己轻轻竖起来。
曹操的手腕停在空中。
所有的目光,在同一瞬间分明地转向那柄针。
“主公,”郭嘉的声音很清,不高,像初冬水井里打上来的第一瓢水,“且慢。”
有些人的指节动了一下,握得更紧。夏侯惇的眉头猛地一拧,第一反应是要呵斥,刀柄在掌里又换了个角度。程昱眼皮一抬,唇角压住。荀彧的指尖从纸沿上移开了一线,像让开一扇门。
曹操没有放下印,也没有抬高。他只是把目光投过去。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没有火花,也没有声响,只像两条暗河在地下相合,水位涨了一寸。
“奉孝,”曹操道,“此刻,非议?你昨日道‘纸上谈兵’,今日可有不纸上、不谈兵之言?”
“有。”郭嘉答。
他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向旁边去。他在原地立着,说:“此印一旦落下,主公失掉的,将不仅仅是兖州,更是……争夺天下的资格。”
这句话极轻,落在石地上却像一粒硬豆,叮的一下,滚了半圈。许多人没有听懂这“资格”二字的分量,只有极少数人——荀彧、程昱、曹操——听见了它背后的骨头声。
“放肆!”夏侯惇低吼,向前一步,“军机大议,岂容——”
“元让。”曹操止住他,手掌一翻,把印从纸上抬高了一指。朱绶被他一提,又紧一分。他看着郭嘉,“何以见得?”
郭嘉看着那一方印,像在看一座城在半空。他心里没有问句,只有“证”。他知道此刻说一千句,不如一件“证”。但“证”不在殿里,在殿外;不在口上,在“势”上。要让所有人把刀从血里拔出来,先要让他们看见,血往不该去的地方流。
“荀公,”郭嘉转向荀彧,语气仍是清而平,“刚才那折,请开。”
殿中轻微一动。荀彧垂目展折。纸未尽开,香灰先落下去一点,落在“徐”字的右上角,留下一道淡痕。荀彧目光微动,展开折子,朗声读:
“寿春来报:袁术近月连征粮,内库减,遣使四出,求盐铁与粮道共济。又,广陵水道近日涨落不定,闸司更换三次,未定。”
“又,琅邪、东海商人入徐者少,出徐者多。又,彭城城下陌市近日停三成。又,东莱有船为风折桅,靠岸五日不得离。”
每一句,都是零碎的事,都不够挡刀;但每一句像一滴很小却很重的水,落在同一处石缝里,落多了,石就裂。
“又,”荀彧抬眼,望向曹操,“泰山郡县,旧田坏三,修未毕。百姓告贷,官库出粟少四成。”
曹操的指节在印面上轻轻一顿。那一粒在木纹里悄悄发芽的芥子,像在他掌心里刺了一下。他把印再抬高了一线。
“这与徐州何干?”程昱轻声,按住了他本该出口的锋利,“袁术求粮,正合南路兵入淮右,断其根。东海商市停三成,亦难为患。风折东莱之桅,不过海上小事,何足挂齿?”
“每一件,单看皆小。”郭嘉道,“合起来,就不是小。”
他不看程昱,他看着印。印在空里,像一颗心在一具强壮的身上。你一按,它就跳。你一放,它就跳得更快。你以为你收住了它,它就开始用别的地方跳——比如血管,比如指尖。
“主公,”他终于把目光收回来,落在曹操眼里,“刀要落在肉上,才切得出路。可刀不能落在镜面上。徐州今日,看似肉,实则镜。印落于镜,刀便回到自己身上,伤不了人,只割自己。”
夏侯惇冷笑:“巧言令色。”
“元让,”荀彧摇头,“听他把话说完。”
“我不在此刻说完。”郭嘉道,“此刻,我只求一件事——不立印。”
“军心何以安?”程昱终于抬眼,声音不高,“三军缟素,怒在胸中。他们盼等的,不是你的一句‘且慢’,而是主公的一盖印。”
“军心之怒今日可用,明日可亡。”郭嘉道,“这个怒不收,明日就会把自己烧掉。”
“凭什么?”夏侯惇逼近半步,眼神是火。
郭嘉没有退。他只是露出了一点很淡的笑,像在夜里给自己倒了半杯凉茶:“凭我昨日那四个字。”
“纸上谈兵?”程昱的眉梢动了一下。
“无论你们画得多好,纸永远是纸。”郭嘉道,“今日的印,是把纸变刀,还是把刀变纸,主公只在一念之间。”
曹操看了很久。他看的是郭嘉的眼,也是在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捏着印,印捏着他的心。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殿中每一个人的呼吸,都被这一抬一落牵住了。父亲牌位后的黑芥子还在木纹里,待发。香灰那道小小的山已塌了一角,塌在“伐徐”的“伐”旁边,像墨未干,先沾了灰。
“奉孝。”他终于道,“你要孤做什么?”
“暂缓。”郭嘉道。
“缓多久?”
“一个昼夜。”他答,“让我用这一个昼夜,把刀从镜上移开,让它落在肉上。”
“你能?”曹操问。
“我若不能,主公印仍在手中。”郭嘉说,“刀仍在你腰间。”
殿里很静。静到能听见烛心里那一点点爆开的焦香。静到能听见殿外一只乌鸦从东檐飞到西檐,爪子擦过瓦脊,发出一声极轻的“嗒”。
荀彧低声道:“主公。”
程昱没有说话,手指仍稳稳按在剑鞘上。
夏侯惇紧盯着郭嘉,像一只被按住的猛兽,喘息加重。许褚、典韦的脚跟各自往后一挪,像两块石头回到它们该待的地方。
曹操缓缓把印从檄文上方移开,落回案上。朱绶在他腕上缠了一圈,像刚才那条在水里转身的蛇,忽然不动了。
他没有宣布任何东西。他只是抬眼,看着郭嘉:“一个昼夜。”
郭嘉抱拳:“谨受。”
他重新坐下。眼睛却未再闭。他看着那枚印,印身上的古纹落在灯影里,像一道道静止的水纹。他知道,这一个昼夜,足够他把“纸”烧成灰,把“灰”抹到对面人的眼里,再把那把刀递给主公,让它落在应当的肉上。
殿中人直到这时,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很多人这才发觉,刚才那一口憋着的气,憋得有多苦。有人握紧的手指松开,掌心全是汗。有人弯了一下腰,像背上的一块石头被移走了一寸。
“退殿。”曹操道。
鼓声再响,仍是三通,却比先前轻了。白麻在风中轻轻一抖,像把雪从屋檐上抖下去。香灰在案上平了一线,那个小小的灰山不再崩塌。
郭嘉出殿时,正迎上那只从西檐飞回东檐的乌鸦。它在空中绕了一圈,又落回鼓楼。风从他的耳边掠过去,带着北方的寒。
那寒里有铁的腥味,也有水的潮味。两者混在一起,刚刚好。
他低声,像只对自己说:“今天,先把刀温一温。”
有人在他身后轻声道:“军师,且慢。”
郭嘉停步,侧身。是荀彧。荀彧看着他,目光仍是清的,却比先前更深了一寸:“一个昼夜,要做很多事。”
“够。”郭嘉笑,“只要印未落。”
荀彧也笑:“你要的,不止不落印。”
“当然。”郭嘉拱手,转身下阶。
最后一级阶石有一道小小的豁,像有人用刀尖刻过。他用鞋尖轻轻点了一下,把一粒灰从缝里挑出来,让它随风走。
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像这一点灰一样,恰到好处地落到该落的地方。落在粮道,落在闸司,落在陌市的摊位边,落在某一个会在明日清晨咳嗽的人喉咙里。
然后,刀就不再是镜里的影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把刀。
殿后廊里,冬日的日影被廊柱切成一格一格。他的影子从一格走到下一格,又走到下一格,像一枚轻轻滑动的棋子。
下一步,才是棋。
他没有回头。只是让那声在殿中的“且慢”,沿着廊下的风,再响一次。
“主公,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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