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恩将那枚赤金币塞进汤姆手中的瞬间，他以为自己只是点燃了一支小小的、名为希望的蜡烛。
但他错了。
在这片早已被绝望浸透的、干燥的草原上，他点燃的，是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失控的野火。
“金币！他有金币！”
一声沙哑的、被贪婪扭曲的尖叫，从人群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炸开。
这个声音，像一个信号。
一个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信号。
下一秒，整个世界都疯了。
那些原本还带着一丝祈求和悲戚的眼神，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赤裸的欲望所取代。
之前还只是拉扯和哭喊的人群，此刻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地向中心收缩，挤压过来。
“给我！求求你，给我一枚！我的孩子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一个头发枯黄的女人，像疯了一样挤到最前面，她怀里抱着一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婴儿，试图将那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当成博取同情的筹码，塞到伊恩面前。
“滚开！是我先看到的！”
旁边一个独眼的男人粗暴地将她推开，他那只浑浊的独眼里，闪烁着不加掩饰的、饿狼般的光芒，“先生！我不要金币！给我几个铜角币就行！我可以用我的命，为您做任何事！”
“给我！”
“给我！”
“我也要！”
几十个声音，汇成了一股充满了绝望和疯狂的声浪，狠狠地拍打在伊恩和米迦尔的耳膜上。
人群不再是分散的个体，他们变成了一个拥有无数只手臂、无数张嘴巴的、饥饿的怪物。
怪物将伊恩和米迦尔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污浊的、带着酸臭味的呼吸，喷在他们的脸上。
一双双干枯、粗糙、沾满污泥的手，从四面八方伸了过来，不再是拉扯，而是变成了抓挠和撕扯。
有人想撕开伊恩的口袋，有人在摸索米迦尔的衣缝。
他们那身本就破烂的工人服，在这些手的拉扯下，发出“刺啦刺啦”的、布料撕裂的声音。
“滚开！”
米迦尔发出一声低吼，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身后的伊恩撑开一点点空间。
但他的力量，在这股由绝望汇成的浪潮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刚推开一个人，立刻就有三个人从空隙里挤了进来，用更大力气，更疯狂的姿态。
伊恩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用尽全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他那颗总是习惯于用理性和逻辑来分析一切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当机了。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老得快走不动路的老人，正用他那只长满老年斑、因为关节炎而扭曲变形的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裤腿，嘴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风风箱般的喘息。
他看到了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空洞的、如同死鱼般的眼睛，她的手，正机械地、一遍遍地，试图解开伊恩腰间的布袋。
他甚至看到了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被大人夹在中间，几乎要被挤得窒息，但他依旧努力地伸出小小的、黑乎乎的手，想去够伊恩的衣角。
这不是乞求。
这是一种本能。
一种在绝对的饥饿与绝望面前，为了生存下去的、最原始的本能。
伊恩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不是因为空气稀薄，而是因为这股庞大的、沉重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正通过那些眼神，那些手，那些声音，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身体，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以为一枚金币可以暂时解决一个人的困境。
但他忘了，在第十七街区，希望，是比黄金更稀有，也更危险的东西。
它足以让一群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的人，彻底疯狂。
就在这时，骚乱的中心，发生了变化。
“金币在他手上！”
又一声尖叫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得逞的狂喜。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伊恩和米迦尔身上移开，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锁定在了那个跪在地上的、瘦弱的身影上。
汤姆。
那个刚刚还在因为得到希望而痛哭流涕的男孩，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
他那只攥着赤金币的手，成了所有人眼中唯一的焦点。
“给我！”
离他最近的一个男人，像一头饿疯了的鬣狗，猛地扑了上去，伸手就去抢汤姆手里的金币。
汤姆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他下意识地将那枚金币死死地护在怀里。
那是他母亲的救命钱！
他不能失去它！
“小杂种！松手！”
男人的手抓住了汤姆的手腕，用力地向外掰。
汤姆的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抱住男人的胳膊，用他那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只护食的幼狼，发了疯地抵抗着。
“放开他！”
更多的人扑了上来。
他们不再有任何理智，不再有任何同情。
他们的眼里，只有那枚在拉扯中，偶尔闪过一抹金色光芒的硬币。
那不是钱。
那是面包，是药品，是能让他们多活一天的希望！
场面彻底失控了。
乞求，变成了抢夺。
人群，变成了一群为了争夺一块腐肉而互相撕咬的野狗。
汤姆那瘦小的身体，瞬间就被淹没在了人堆里。
伊恩和米迦尔也被这股疯狂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
伊恩的拐杖脱手了，他整个人被推搡着，撞在一堵冰冷的、满是霉斑的墙上，脚踝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伊恩！”
米迦尔发出一声惊呼，他想冲过去扶住伊恩，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像两堵墙一样，将他死死地夹在中间，让他动弹不得。
他能听到汤姆被压在最下面，发出的、被挤压得变了调的、痛苦的呻吟。
他能看到那些人疯狂的脸，扭曲的五官，和因为过度用力而充血的眼睛。
他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混杂着汗臭、贪婪和绝望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够了……”
米迦尔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他的金色竖瞳，在这一刻，燃起了两簇冰冷的、足以将一切都冻结的火焰。
他不再犹豫，不再挣扎。
他放弃了所有用物理方式解决问题的念头。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看向他们头顶那片由无数违章建筑和腐朽木板构成的、摇摇欲坠的“天空”。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一股无形的、混乱的、属于『错误』序列的力量，从他那小小的身体里，轰然引爆。
这一次，他没有去扭曲某个单一的“属性”。
他攻击的，是更本质的东西。
“‘连接’属性发生错误”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
只有一声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咔哒”声，在混乱的喧嚣中响起。
那是他们头顶上方，一根用来固定两栋危楼之间木板桥的、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链，其中最脆弱的一环，在这一刻，其“坚固”的属性，被强行定义为了“不存在”。
“啪！”
铁链应声而断。
紧接着，是多米诺骨牌倒塌般的、连锁的毁灭。
那座失去了支撑的木板桥，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从中断裂，带着上面堆积的杂物，轰然坠落。
坠落的木板，又砸断了下方另一条用来输送污水的、老化的蒸汽管道。
“轰——！”
一声巨响，夹杂着大量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和高压蒸汽，从管道的断口处喷涌而出，像一条黑色的巨龙，咆哮着冲向另一栋建筑的墙壁。
那栋本就摇摇欲坠的建筑，在巨大的冲击下，外墙的砖石像下雨一样，哗啦啦地向下脱落。
“上面！上面要塌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惊恐的尖叫。
所有正在疯狂抢夺的人，都在这一刻，猛地停下了动作。
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们看到，他们头顶那片由木板、铁皮和缆绳构成的、脆弱的“天空”，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
木板在断裂，铁链在崩断，砖石和杂物，正如下雨般，从几十米的高空坠落。
对金币的贪婪，在对死亡的、更原始的恐惧面前，瞬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快跑啊！”
“要死了！要死了！”
人群发出一阵比之前更响亮、也更绝望的尖叫，然后像被捅了窝的蚂蚁，轰然散开，朝着四面八方那些狭窄的、黑暗的巷道，没命地奔逃。
刚才还拥挤得密不透风的空地，在短短几秒钟内，变得空空荡荡。
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那个被踩在脚下，早已不知去向的金币。
以及，那个蜷缩在角落里，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的、小小的身影。
汤姆。
伊恩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看着眼前这幅末日般的景象，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同样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的米迦尔，心中一片冰冷。
米迦尔救了他们。
用一个更巨大的、更混乱的、无法预知后果的“错误”。
伊恩一把拉起还在发抖的汤姆，又扶起几乎要脱力的米迦札，声音沙哑而急切。
“走！快走！”
他们不敢再停留片刻，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另一条更深的、更黑暗的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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