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那年的夏天,蝉鸣把空气泡得发黏,柏油路晒得能粘住鞋底。林晓雅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靛蓝色褪成了月白,袖口磨出的毛边像圈蒲公英,风一吹就簌簌地颤。她走路时帆布书包带会在瘦削的肩膀上滑来滑去,左手永远攥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三根刚从自家玉米地摘的嫩玉米,玉米粒饱满得像要炸开,浆汁把塑料袋浸出片淡绿色的印子。
小雅,等等!我喊她时,她正蹲在槐树下,用指甲盖小心翼翼地抠玉米上的须子。黄澄澄的须子缠在她指尖,像团细小的毛线,沾着点湿土,蹭得她蓝布衫的裤脚斑斑点点。她抬头时,阳光穿过玉米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在颧骨上轻轻晃,眼睛亮得像浸在井水里的玻璃珠,沾着点玉米叶上的露水。
今天的玉米甜,她把一颗剥好的玉米粒塞给我,指尖沾着点嫩黄的浆汁,蹭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我妈说,过阵子就能收了,到时候给你送一麻袋。
我嚼着玉米粒,甜汁溅在舌尖,混着点青草的腥气。她的玉米地就在槐树林边上,秆子长得比人高,浓绿的叶子边缘带着细刺,走进去能听见的响,像有人在身后喘气。林晓雅说,她爸走那年春天,把最后一袋化肥扛进地里就倒了,后来这片玉米地就是她家的指望,供她哥读高中,也供她买铅笔橡皮。
那天放学,她的蓝布衫口袋里别着支粉色钢笔,笔帽上的塑料钻在阳光下闪得刺眼。我妈给我买的,她摸着钢笔笑,脸颊泛起两团红晕,像被晒透的苹果,说我考了全班第三,奖励我的。笔身刻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是她用圆规尖一点点划出来的,刻痕里还嵌着点蓝布衫的线絮。
我看着她把钢笔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进装玉米的塑料袋,垫在玉米下面,像在藏什么宝贝。怕磨坏了,她解释道,指尖在塑料袋上按出个小坑,玉米须从指缝里钻出来,缠在她手腕上,像条细细的金链子。
谁也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笑着展示那支钢笔。
三天后,林晓雅没到校。早读课的铃声刚响过,她妈跌跌撞撞冲进教室,蓝布衫前襟沾着泥,头发像团被水泡过的乱草,几缕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小雅......小雅不见了!她抓住班主任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指缝里还沾着点玉米地里的黑土,昨晚没回家,玉米地边上只捡到这个......
她摊开手,掌心里是那件蓝布衫,领口撕开个三角形的口子,边缘沾着黑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还缠着几根玉米须。口袋被翻得外翻,粉色钢笔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点撕碎的塑料袋碎片,沾着点淡绿色的玉米浆。
警察带着警犬来的时候,玉米地被围上了黄黑相间的警戒线。警犬在玉米地里狂吠,爪子刨起的泥土里混着几片撕碎的蓝布,还有一绺黑色的头发,发根沾着湿泥。我站在警戒线外,看见林晓雅妈妈抱着那棵老槐树哭,肩膀抖得像风中的玉米叶,哭声被玉米地吸走,只剩下呜呜的回响,顺着风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槐树下,有片草被踩得稀烂,泥土里嵌着半个玉米,玉米粒被踩成了浆,混着点暗红的东西,像被碾碎的草莓酱。我蹲下去看时,发现玉米须上缠着根细细的银链——是林晓雅戴了多年的平安链,去年她过生日时我送的,链扣断成了两截,断口处闪着冷光,像刚被人用牙咬过。
那天下午,邻村的王老五被警察带走了。他路过玉米地时总爱盯着林晓雅看,有次还扯着她的蓝布衫问玉米甜不甜,被林晓雅妈拿着锄头赶过。他被押上警车时,我看见他裤脚沾着点玉米叶的绿汁,鞋缝里嵌着的泥土,和槐树下的黑土一模一样。
半年后的一个雨夜,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雨点像石子砸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响得人心脏发紧。我妈披着雨衣冲进来,脸色惨白得像被水泡过的纸,嘴唇哆嗦着:找到了!小雅找到了!在三十里外的破窑厂!
窑厂在山坳里,几座废弃的砖窑像张着嘴的怪兽,黑黢黢的洞口淌着雨水,像在淌口水。警车的灯光刺破雨幕,照亮了最里面那间土屋,门是用铁丝拧死的,踹开时发出刺耳的声,铁锈混着木屑簌簌往下掉。
林晓雅就缩在屋角,身上裹着块发霉的麻袋片,绿毛沾在她头发上,黏成了毡,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看见手电筒的光,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片,在狭小的土屋里撞来撞去:别照!别照!
我妈想走过去,被警察拦住了。她受惊过度,警察的声音压得很低,手电筒光扫过土屋的墙,上面全是抓痕,深的地方露出里面的黄土,先让医生来。
医生穿着白大褂,一步步靠近时,林晓雅突然往后缩,麻袋片滑落,露出她胳膊上的伤痕——青紫色的勒痕纵横交错,新伤叠着旧伤,手腕处的皮肤几乎磨烂了,沾着点黄脓,像块发坏的豆腐。她的右手死死攥着什么,指节发白,青筋像小蛇一样缠在上面。
松开手,小雅,医生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吹破层纸,没事了,我们带你回家。
她缓缓松开手,掌心里是半支粉色钢笔,笔尖断了,墨水在掌心洇开,像朵发黑的花。看见钢笔的瞬间,她突然笑了,笑得浑身发抖,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在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找到了......它没丢......
回村的路上,她蜷缩在警车后座,头抵着车窗,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让她不停抽搐,像条被扔在岸上的鱼。路过玉米地时,她突然直起身,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映着窗外漆黑的玉米秆,嘴里喃喃着:别抓我......不是我......
她的眼神是空的,像口枯井,偶尔闪过一丝光,却比黑暗更让人发冷。我坐在她旁边,闻到她身上有股味道,像玉米地腐烂的秸秆混着消毒水,还有点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沾在她的蓝布衫上——那件被找回来的蓝布衫,此刻就搭在她腿上,撕破的领口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只张开的嘴。
你还记得我吗,小雅?我试着问她,声音抖得像雨丝。
她慢慢转过头,头发从脸上滑开,露出半张脸,颧骨陷下去一块,嘴唇干裂得像块树皮。玉米......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我掌心,我的玉米该收了......
林晓雅被送回家后,她家的窗帘就再也没拉开过。厚重的蓝布窗帘像块墓碑,把阳光和窥探的目光全挡在外面。我妈隔三差五炖了鸡汤让我送过去,每次都是她妈开门,眼睛肿得像桃子,围裙上总沾着药渍,有时是褐色的碘伏,有时是暗红的血。
小雅怎么样了?我问,目光越过她往屋里瞟,能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堆着药瓶,标签上的字被阳光晒得模糊。
她妈往屋里看了一眼,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什么听见:还是那样......总说有人在玉米地里喊她,一到晚上就往床底下钻,拽都拽不出来。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指尖沾着点药膏,医生说,是应激障碍,得慢慢养。
有次我进去送药,听见里屋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像有人在用指甲刮墙。林晓雅正坐在床沿,背对着门,用那半支断钢笔在墙上刻字,笔尖在土墙上划出深深的沟,黄土簌簌往下掉,落在她蓝布衫的后背上。她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血迹,蓝布衫的袖子被血浸成了深褐色,像块干涸的泥。
小雅?我轻喊了一声,脚边的地板上堆着些撕碎的玉米叶,绿得发黑。
她猛地回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两团烧红的炭。看见是我,突然把钢笔藏到背后,肩膀绷紧了,像只受惊的小兽。别告诉他们,她声音发颤,牙齿咬着干裂的嘴唇,这是我的......他们会抢走的。
墙上的刻痕歪歪扭扭,是两个字,笔画里嵌着血珠,是她刻得太用力,笔尖划破了手指。她的指甲缝里全是墙灰,混着点暗红的血,蹭在蓝布衫的衣襟上,像几朵没开的花。
他们是谁?我问,目光落在她后腰——那里的衣服鼓起来一块,像是垫了什么东西。
她突然捂住耳朵,头摇得像拨浪鼓,头发甩得满脸都是:别问!他们在听!她指着窗户,窗帘缝隙里透进点光,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根手指,你看,他们的手伸进来了......要抓我的钢笔......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有风吹动窗帘的褶皱,像水波一样晃。可她却突然尖叫起来,抱着头往床底下钻,麻袋片似的衣服蹭过地面,发出的响,像玉米叶在刮皮肤。床底下露出半截铁链,锁着她的脚踝,铁环上锈迹斑斑,是她妈怕她跑出去,找铁匠打的。
她妈冲进来看见这一幕,眼圈瞬间红了,把她从床底拖出来时,我看见她后腰的衣服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肤上有块凹陷,边缘缝合的线像条丑陋的蜈蚣,泛着肉粉色。医生说......少了个肾......她妈哽咽着说,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那些天杀的......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那天离开时,我又去了槐树下。树干上新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字,旁边多了几道深深的刀痕,里面嵌着点红,像没干的血。我伸手摸了摸,指尖沾到点黏腻的东西,凑近闻,有股铁锈味,还混着点玉米须的腥气。
风穿过玉米地,传来的声,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我突然看见玉米地里有个影子,穿着蓝布衫,正弯腰摘玉米,可眨眼间就不见了,只剩下晃动的玉米叶,像无数只手在挥。
抓走林晓雅的三个男人很快被抓了。主犯是邻村的王老五,以前总在玉米地附近晃悠,林晓雅妈说过他几次,骂他不怀好意。另外两个是他的远房亲戚,一个瘸腿,一个豁嘴,常在镇上的赌坊里混。
审讯记录里写着,他们那天在玉米地赌钱,输光了家底,看见林晓雅独自走过,背着个鼓鼓的书包,临时起了歹心。本来想绑了要赎金,王老五在法庭上低着头,声音含糊得像含着块石头,谁知道她喊得太凶,就......
就把她拖进了窑厂。他们发现她书包里只有几本课本和半袋玉米,根本没多少钱,又动了更黑心的念头——王老五的表哥在城里开,专做活器官生意。他们联系了所谓的,在土屋里给她做了手术,摘走了一个肾和部分肝脏,卖给了急需移植的人。那支粉色钢笔,是王老五的侄子抢去玩,后来弄丢了,没想到被林晓雅在土屋的角落找到了半截,藏在嘴里才没被发现。
判决下来那天,林晓雅突然清醒了一阵。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被改成鱼塘的玉米地——她妈怕她看见玉米地伤心,开春时请人挖了个坑,蓄满了水,成了片绿油油的鱼塘。我想看看玉米。她轻声说,声音像片羽毛落在地上。
她妈扶着她走到塘边,水面绿得发黑,像块巨大的淤青,漂着几片腐烂的荷叶。风一吹,水面晃出个模糊的影子,穿着蓝布衫,梳着低马尾,手里攥着塑料袋,袋口露出半截玉米。
你看,林晓雅指着影子笑,眼睛里有了点光,像落了颗星星,她在摘玉米呢......
她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紧紧抱住她,肩膀抖得像筛糠:那是你啊,小雅,是以前的你......
不是,林晓雅摇摇头,眼神空茫得像被雾蒙住了,以前的我,已经被埋在塘底了。她突然指着水面,声音尖起来,像被踩住的猫,你看!他们在挖!他们又在挖了!
塘边的芦苇丛里,不知何时站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背对着我们,正往水里扔石头,涟漪荡开,影子碎成了片。林晓雅突然尖叫着往回跑,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翻飞,像只折断的翅膀。她脚踝上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在泥地上划出条深沟。
我追上去时,看见她蜷缩在槐树下,用断钢笔在树干上疯狂刻着什么,笔尖断得更厉害,木屑混着血珠掉在地上。他们会来找我的,她喃喃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树洞里的黑暗,瞳孔里映出个小小的影子,他们说,我知道得太多了......知道那个买肾的人是谁......
树洞里,塞着团蓝布,是从她那件蓝布衫上撕下来的,上面沾着玉米须和干硬的泥土,还有颗小小的牙齿,是她换牙时掉的那颗,她一直收在口袋里当宝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鱼塘,水是冰的,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我看见林晓雅在水底,穿着完整的蓝布衫,手里举着那支粉色钢笔,笔尖对着我,墨水在水里散开,像团血。她的后腰有个洞,水流进去,又从她嘴里冒出来,泡得她的脸发白肿胀。
林晓雅一家搬走那天,天阴得像块湿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穿着新衣服,是件粉色的连衣裙,可还是习惯性地往口袋里塞东西——这次是块干净的手帕,叠得整整齐齐,上面绣着颗玉米。
我们去南方,她妈跟我妈告别,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手里拎着个旧木箱,锁是坏的,露出里面几件蓝布衫,那边的医生说,或许能治好她。
林晓雅没说话,只是盯着槐树林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支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车开的时候,她突然摇下车窗,把钢笔扔了出来,笔尖朝上插在泥土里,像个细小的墓碑,塑料钻在阴光下闪着冷光。
我捡起钢笔时,发现笔帽上的塑料钻还在,只是磨掉了个角。笔杆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字,是她以前用圆规尖刻的,刻痕里嵌着点暗红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后来,那片鱼塘总有人说怪事。有钓鱼的人说,深夜看见水面上漂着件蓝布衫,捞上来却只剩团水草,腥气熏得人三天吃不下饭;还有人说,听见玉米地旧址传来的响,像是有人在摘玉米,走近了却什么都没有,只有脚边多了几根湿漉漉的玉米须。
我考上高中那年,回了趟村子。鱼塘的水更黑了,像块凝固的墨,岸边的槐树长得更粗,树干上的刻痕被风雨磨得浅了,却依然能看出字的轮廓,只是笔画里的红,像永远不会褪色的血,雨天时会变得湿漉漉的,像刚渗出来的新血。
有个小孩在槐树下捡玉米,说树洞里有会动的须子。我伸手进去摸,指尖触到团软软的东西,拽出来一看,是绺黑色的头发,缠着黄澄澄的玉米须,像多年前林晓雅攥在手里的那团。头发里还裹着张纸片,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粉色钢笔写着玉米熟了,等你回家。
字迹歪歪扭扭,墨水已经发灰,却能看出是林晓雅的笔迹——她总爱把字的竖钩写得特别长,像根伸出去的藤蔓。
我把头发和纸片塞回树洞,指尖沾到点黏腻的液体,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泥土混着水草的腥气,还有点若有似无的钢笔墨水味。
转身时,看见鱼塘边站着个老人,是村里的老支书,正往水里撒鱼食。他看见我,叹了口气:那丫头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叔,帮我照看那棵槐树......你说这好好的孩子,怎么就遭了这种罪......
他撒完最后一把鱼食,往回走时又说:前阵子夜里,我听见槐树下有动静,出去一看,就见水面上漂着个蓝布衫影子,对着槐树磕了三个头,然后沉下去了......第二天,鱼塘里浮上来好多玉米须,缠成一团,像条辫子......
我没接话,只是盯着那棵槐树。风穿过树叶,作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又像林晓雅以前蹲在树下剥玉米时的动静。
离开村子那天,我特意去了趟玉米地旧址。那里已经种上了水稻,绿油油的禾苗在风里起伏,像片绿色的海。只有那棵槐树还在,孤零零地立在田埂边,树干上的刻痕被新长出的树皮裹住了大半,只露出个模糊的字边。
走了很远,回头看时,阳光正好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只晃动的手。恍惚间,仿佛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女孩蹲在树下,手里攥着塑料袋,里面的玉米须从袋口露出来,黄澄澄的,在风里轻轻晃。
她抬头朝我笑,眼睛亮得像浸在井水里的玻璃珠,嘴里喊着:等玉米熟了,给你送一麻袋......
声音被风扯碎,散在稻浪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林晓雅。只是每年玉米成熟的季节,总会收到个匿名包裹,里面装着几根晒干的玉米须,用蓝布小块包着,布上总有个淡淡的钢笔印,像朵没开完的小花。
邮局的人说,寄件地址是南方的一个小镇,没有具体门牌号,寄件人栏写着槐树下。
我知道,是她。
她还在等玉米熟,等那个永远回不去的夏天。而那片玉米地的回响,大概会缠着这方水土,缠着每个记得她的人,直到玉米再熟成金黄,直到蓝布衫的影子彻底融进年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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