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外，罡风如刀。雷公佝偻着背，独自坐在云台边缘，他那柄曾经神威赫赫、电光缠绕的雷神锤，此刻却随意搁在脚边，锤身光华黯淡，像块沉甸甸的顽铁。他抬手，用指关节用力按压着酸痛的眼窝，指尖沾着些许微不可察的灰烬——那是上一道霹雳击中凡间一处乱葬岗后，被阴风卷回的残渣。又劈错了……这念头像根冰冷的针，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长年累月的“天庭996”，早已将他熬干，法力运转滞涩如生锈的齿轮，连神志都变得恍惚不定。
“雷公！雷公何在？”一声焦躁不耐的断喝撕裂了沉闷的空气。福神殿的传令仙官驾着朵金云，急匆匆悬停在不远处，下巴高高扬起，“今日凡间新开张的三百六十家店铺，吉时已到！速速去降下福泽祥瑞之雷！误了时辰，福神大人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么？”
雷公疲惫地抬起眼皮，眼白里蛛网似的血丝清晰可见。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嗓音像砂纸摩擦：“……福泽祥瑞之雷？昨日那九百九十九道‘催财进宝雷’，前日那一千零八十道‘金玉满堂雷’，我……我这臂膀……”他下意识想活动一下酸胀的右肩，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传来，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少废话！”仙官眉头拧成疙瘩，声音又尖利了几分，“这是福神大人亲口谕令！天庭运转，全赖尔等勤勉！‘福报’二字，岂是白说的？莫要忘了你的职分！”金云猛地一旋，卷起一股带着浓郁香料味的旋风，仙官已消失无踪，只留下那刺耳的“福报”二字，如同淬了毒的钉子，狠狠扎进雷公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职分？福报？雷公惨然一笑，手指深深插进自己花白蓬乱的头发里，用力揪扯着。无休无止的加班，永无兑现的“福报”，还有那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因“工作失误”而落下的神罚天条……他目光扫过远处巍峨森严却冰冷无情的凌霄宝殿，一个压抑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念头，如同地底奔突的熔岩，终于冲破了他最后的忍耐界限。
“不能再这样了！”他猛地站起，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在空旷的云台边缘激起微弱回响。那柄沉寂的雷神锤，仿佛感应到主人胸中决绝的火焰，锤身上一道细微的紫电“噼啪”一闪而逝，短暂照亮了他眼中燃烧的怒意。
数日后，一个远离天庭中心、被层层厚重积雨云严密包裹的偏僻角落。这里雷声沉闷，电光在浓云深处如困兽般翻滚挣扎。几道身影悄然汇聚于此——雷公、电母、风伯、雨师，以及十来个同样面容憔悴、气息不稳的低阶雷部力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臭氧味，还有一种无声的紧张。
“都到齐了？”雷公声音低沉，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而充满疑虑的脸。他深吸一口气，那饱含雷暴气息的空气刺得他肺腑生疼，却让他更加清醒。“今日召集诸位，只为一件大事！”他猛地提高声调，右手高高举起一张写满神文的卷轴，上面墨迹淋漓，正是他熬了数个通宵拟就的《天劫工作者联合会诉求书》，“我们要立自己的规矩！要五险一金！要拒绝那永无止境的‘天庭996’！要堂堂正正地站着，不做那被抽干榨尽的牛马！”
“五险一金？雷公，天庭何时有过这等规矩？”一个年轻的雷部力士怯生生地问，眼中既有期盼，更有深重的恐惧，“那可是……僭越啊！被上面知道了，我们……”
“规矩？”雷公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而锐利的冷笑，那笑容在昏暗的云层背景和偶尔闪过的电光映衬下，显出几分悲壮，“规矩就是他们高高在上，福报享尽！规矩就是我们累死累活，劈错了地方还要担上神罚！这规矩，是谁定的？凭什么不能改？！”他的质问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积怨。
“对！凭什么！”电母猛地踏前一步，手中电光镜嗡嗡震颤，映照出她眼中激愤的银芒，“上月我引天雷为凡间新妇添妆，连劈三日三夜，最后神力反噬，差点连这镜子都握不住！他们管过吗？一句‘职责所在，福报自显’就搪塞了！那新妇是得了福泽，我却差点魂飞魄散！这样的‘福报’，谁爱要谁要去！”
“还有我的风！”风伯须发戟张，卷起一股压抑的旋风，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凡间帝王登基，要我刮三天三夜‘龙腾祥瑞风’，刮得我本源都伤了！结果呢？赏赐呢？连颗固本培元的金丹都没有！福神殿倒是得了帝王供奉的香火，我们呢？喝西北风吗？这公平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云层中回荡。
“说得好！”雷公趁势高举卷轴，声音如同滚雷在云层中炸开，“我们不是工具！我们要保障！要休息！要尊重！成立‘天劫工作者联合会’，就在今日！愿意签下这份血书，争一个公道的，留下！怕的，现在就走，我雷公绝不阻拦！但今日之后，再想回头，便是与所有同仁为敌！”
短暂的死寂。只有浓云深处沉闷的雷声隆隆作响，如同众人擂鼓般的心跳。终于，一只布满老茧、缠绕着细微电痕的手颤抖着伸了出来，是那个年轻的力士。“我…我受够了！与其不明不白累死，不如争一争！”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电母、风伯、雨师……一只只代表不同神力属性的手，带着或焦灼、或湿冷、或锐利的气息，坚定地按在了那张承载着血泪与希望的卷轴之上！那卷轴仿佛瞬间有了千钧重量，承载着底层神只积压万年的愤懑与破釜沉舟的决心。雷公紧紧攥着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纸面下似乎能感受到所有签名者脉搏的灼热跳动。
“好！好！好！”雷公连说三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头，激荡起层层悲壮的回音。“这便是我辈向死求生之路！”他目光如电，扫视过每一张写满决绝的脸庞，“此卷轴，即是我们的战旗！天庭若允，便是新天新地；若不允……”他顿了顿，那柄沉寂的雷神锤不知何时已悄然悬浮于他身侧，锤头缭绕的细小电蛇骤然变得狂暴刺目，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锐响，“……那便让这天庭的虚伪福报，尝尝我们雷霆的滋味！”
就在这同仇敌忾、热血沸腾的刹那——
“汪！汪汪汪！”
一阵突兀而尖利的犬吠猛地撕裂了云层中凝重的氛围！只见一条通体漆黑、唯有四爪雪白的神骏细犬，快如一道黑色闪电，从众人头顶一片稀薄云层的缝隙中猛扑而下！它矫健的身姿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目标极其明确——直扑雷公手中那份刚刚凝聚了众神血誓的卷轴！
“哮天犬？”电母失声惊呼，手中电光镜应激般爆射出一道刺目的银白电弧，直劈那黑犬！“好个二郎神，竟派畜生来偷听！”
哮天犬极其灵巧地在空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扭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道致命电光，四爪踏在翻涌的云气上借力一蹬，速度不减反增，狗嘴大张，森白獠牙闪烁着寒光，眼看就要咬中卷轴边缘！
“孽畜敢尔！”雷公须发怒张，积压已久的怒火与神力如同压抑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他并未挥动重锤，而是左手五指箕张，掌心瞬间凝聚起一团刺目欲盲、内部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狂暴雷球！那雷球核心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紫色，发出低频却震得云层嗡嗡颤抖的轰鸣！“滚回去告诉你主子，雷部的事，还轮不到他管！”
“轰隆——！”
雷球脱手，并非击向哮天犬，而是精准无比地砸在它前方咫尺之遥的厚重云层上！霎时间，那片云层如同被投入巨石的琉璃镜面，猛地向内塌陷、碎裂，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无数道粗如巨蟒的紫白色电蛇疯狂炸裂、迸溅，交织成一张覆盖数十丈方圆的死亡电网！狂暴的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电离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向哮天犬！
“嗷呜——！”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嚎响起。哮天犬终究是神犬，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扭转身躯，用坚韧的背脊硬抗了大部分冲击，但半边身子仍被数道迸射的电蛇狠狠抽中！华丽的黑色皮毛瞬间焦糊一片，冒着缕缕青烟。它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炸飞出去，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夹着尾巴，带着一串痛苦而愤怒的呜咽，怨毒地回头瞪了雷公一眼，化作一道狼狈的黑光，仓皇无比地朝着凌霄宝殿的方向遁逃而去，眨眼间消失在云海深处。
云窟中一片狼藉，电光兀自在破碎的云絮间游走嘶鸣。雷公保持着五指箕张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周身环绕着尚未完全平息的狂暴电弧，噼啪作响。他缓缓收回手，那凝聚了众神意志的卷轴，依旧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中，完好无损。他环视惊魂未定的众人，目光灼灼，声音因方才的爆发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却更加斩钉截铁：
“看到了吗？退路已绝！战书，由那孽畜替我们送回去了！接下来，便看这天庭，如何应对我们这雷霆万钧的‘福报’！” 破碎的云絮间，残留的电光如毒蛇吐信，映照着雷公脸上那道被电弧燎出的焦黑痕迹，也映照着其余人眼中交织的惊悸与一种破釜沉舟后奇异的平静。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和神力碰撞后的焦糊味，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祸事了！祸事了！”风伯的声音带着颤，卷起的旋风裹挟着破碎的云片，“哮天犬是二郎真君座下神兽，它这一去……二郎神最是护短，岂能善罢甘休？我们、我们这是捅了马蜂窝啊！”
“去便去了！”电母猛地打断他，手中电光镜“嗡”地一声清鸣，镜面光华流转，蓄势待发，映出她眉宇间一股豁出去的狠厉，“风伯，你怕了？二郎神又如何？难道我们还要跪着求他们施舍‘福报’不成？雷公说得对，战书已下，唯有一战！打一个二郎神是打，打整个天庭也是打！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死得痛快些！”她的话像火星溅入滚油，瞬间点燃了其余力士眼中本已摇曳的火焰。
雨师也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带着湿冷的寒意：“电母说得是。风伯，此时再言退缩，不仅晚了，更是寒了所有签下血书兄弟的心！难道你要看着雷公独自去扛那天庭的怒火吗？”
风伯被两人一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猛地一跺脚，卷起一股更大的旋风：“放屁！谁说我怕了！我只是……只是担心！罢罢罢！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拼了！”
雷公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掌心残留的雷殛刺痛。他小心地将那份签满名字、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卷轴贴身藏好，动作缓慢而珍重。“诸位，”他的声音沉静下来，却蕴含着风暴前夕的力量，“天庭必有雷霆之怒。各自珍重，守好心神。凡有令至，以联合会暗号为准，共进退！”他目光扫过每一张脸，那是无声的契约烙印在彼此心头。众人重重点头，再无多言，身影迅速融入翻涌的浓云与风雨雷电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怒涛，转瞬消失无踪。
凡间，城隍庙后一条阴暗潮湿、终年散发着霉烂气味的陋巷深处。雷公化作一个身形佝偻、满面愁苦的灰衣老翁，步履蹒跚。他循着冥冥中一丝微弱却异常独特的“霉运”气息指引，最终停在了一扇歪斜、布满可疑污渍的木门前。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朽的木板，上面几个歪歪扭扭、墨迹剥落的字勉强可辨：“小满霉运工坊”。
他迟疑片刻，还是抬手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少年清瘦的脸庞。正是姜小满。他看起来依旧瘦小，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雷公这落魄老翁的化身。
“老丈身上这‘运道’……”姜小满皱了皱鼻子，嘴角却勾起一丝奇异的弧度，“乌云盖顶，雷火交煎，偏又带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锐气……稀罕，当真稀罕。莫不是刚从什么……大凶之地逃出来的？”他侧身让开，“进来吧，你这‘霉’味，够我研究好一阵子了。”
喜欢香火债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香火债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