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悦就这么耐心陪着,刘翠翠趴在桌上哭了好一阵,肩膀还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了惊的小兽。胡悦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掌心能感受到少女单薄的脊梁在微微颤抖,动作放得比平时给社员分粮时轻了十倍,生怕再碰疼了她:“哭吧哭吧,把委屈都哭出来就好了,姐在这儿呢。”
她看着翠翠的后脑勺,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六年前刚插队时的光景——那时候,她刚到双沟村,被安排住在社员刘长顺家,跟刘家的小女儿翠翠挤在一孔土窑里,睡在同一张土炕上。
土炕烧得暖烘烘的,十岁的翠翠总爱洗完脚就蜷进她怀里,仰着小脸要听城里的故事,一会儿问“悦悦姐,城里的电灯真的比煤油灯亮吗”,一会儿又说“我长大也要去城里,跟姐一样戴钢笔”,那黏人的模样,比亲妹妹还亲。
翠翠的哥哥刘冬冬,只比胡悦小两岁,长得膀大腰圆,胳膊上的肌肉比村里不少后生都结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农忙时割麦、扛粮,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可就是不善言辞,跟人说话时会脸红,每次胡悦帮他补好磨破的衣服,他只会挠着头说句“谢谢姐”。
这六七年过去,虎子早就改回了大名刘冬冬,可性子半点没变,还是闷葫芦一个,眼瞅着快二十了,对象的影子都没见着,刘长顺为此没少骂他“榆木疙瘩”。
这几年,刘冬冬还是老样子,沉默寡言的,见了人只会憨笑,可翠翠却长开了——梳着两条乌油油的长辫子,眼睛亮得像山泉水,皮肤是健康的浅麦色,笑起来还有两个小梨涡,心地又善良,村里谁见了都夸 “刘家丫头长俊了”。
往日里,只要农忙歇晌或是在村口碰见,姐妹俩准会手挽着手,叽叽喳喳聊个没完,翠翠会跟她说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她会跟翠翠讲公社里的新鲜事,热闹得很。可这半个月来,翠翠像变了个人,见了她就躲,脸上也没了笑容,眼底总蒙着层化不开的愁绪,胡悦早就觉得不对劲,如今见她哭得这么伤心,心里更笃定:这孩子肯定受了天大的委屈。
又等了好一会儿,翠翠的哭声才渐渐小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伸手接过胡悦递来的蓝格子手帕,攥在手里胡乱擦了擦脸,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胡悦继续轻轻拍着她的背,那动作温柔得像在哄自家小妹,脑子里却突然想起翠翠的娘——听说前些年被刘长顺打得受不了,连夜跑回了娘家,再也没敢回来。这么多年,翠翠就是跟着酗酒的爹和木讷的哥长大的,本就够苦了,现在又出了啥事儿?胡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慌。
“妹儿,哭够了就喝点水,润润嗓子。”胡悦端起桌上那杯兑好的温水,先用手掌裹着杯壁试了试温度,确定不烫不凉正好喝,才递到翠翠面前。
翠翠点点头,接过搪瓷缸,仰着脖子“咕嘟嘟”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珠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她抬手抹了把额角,那里细汗混着泪痕,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闪着光。放下杯子时,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止住了抽噎,声音沙哑地开了口:“悦悦姐,我爹……我爹逼着我给我大哥换亲……”
这话刚说完,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声音里满是愤懑:“我不答应,他就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白眼狼,养我这么大没用……我大哥也不高兴,这几天见了我,脸拉得老长,连句话都不跟我说……”
“什么?换亲?!”胡悦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搪瓷缸“咚”地磕在桌沿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似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都没察觉疼——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种只在老人口中听过的陋习,竟然会落到翠翠头上!
胡悦当然知道“换亲”是怎么回事。双沟村周边有些地方还留着这老规矩:谁家的儿子到了成婚年纪娶不上媳妇,要是家里有适龄的女儿,就找个同样有儿有女、儿子也娶不上媳妇的人家,两家互换女儿当媳妇,你家闺女嫁我家儿子,我家姑娘嫁你家小子,不用花彩礼,也不用办太复杂的婚事。可这哪里是 “换亲”,分明是把女儿当物件交易!
她太清楚这种“换亲”的猫腻了——大多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或是男娃有残疾、有恶习,实在没人愿意嫁,才会打女儿的主意。双沟村条件虽不算好,可大多人家都知道心疼闺女,极少有走这条路的。
可翠翠家不一样,刘长顺嗜酒如命,还烟不离手,地里的活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工分挣得少,钱全用来买酒买烟了,家里的粮缸常年都是半满的。前些年把媳妇打跑后,更是没人管他,整天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坐在门口骂街,有时候还跟人打架,村里人见了他都躲着走,跟躲瘟神似的。
就这么个家底,谁家愿意把姑娘嫁过来?也就翠翠乖巧懂事,长得又漂亮,前两年还有几户人家托媒婆来问过,可一听说刘长顺的德行,都打了退堂鼓。胡悦越想越气,胸口像堵了团火:刘长顺自己把家败光了,现在竟然打起女儿的主意,要拿翠翠的终身幸福换儿子的媳妇,这还是人做的事吗?
“他……他找的换亲对象,是赵家……就是村里那个‘二流子’赵家!”翠翠的声音带着哭腔,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发抖,“赵家的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不是偷鸡摸狗就是跟人赌钱,他妹妹……他妹妹还有先天痴症,连自己吃饭都得人喂……我爹为了给大哥娶媳妇,竟然要把我推进火坑!”
胡悦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差点把桌子掀了——赵家那户人家她太熟了!赵老三的儿子赵强,二十好几了没正经活儿,去年还因为偷了生产队的玉米被抓过,赵家的小女儿更是可怜,生下来就有点傻,见了人只会傻笑,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刘长顺为了给刘冬冬娶媳妇,竟然把翠翠往这种人家推,这不是要了翠翠的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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