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悦那句轻轻的“为了什么呢?”,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里。
华庆军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一簇小火苗,重新焕发出坚定炽热的光。
“所以,”他挺直了腰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心,“我放下县里的工作,主动要求下来了!我就想,尽我所能,让咱农村的娃娃们,都能踏踏实实上学,上好学!”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胡悦,“不是老说嘛,知识能改变命运!我在部队那会儿,好多农村来的好战友,人特别聪明,特别能吃苦,可就是不识字,看不懂地图,写不了报告,连新武器的说明书都瞅不明白,你说急不急人?这多耽误事!我就琢磨着,强国富民,根基在人才!农村娃也是宝,得让他们有机会学本事,长见识!”
这番掷地有声的雄心壮志,像一股暖流注入胡悦心田。她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格外挺拔高大的身影,心底涌起由衷的敬佩,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亮晶晶的:“华同志,您这想法,太好了!”她由衷地赞道。
得到胡悦这么干脆的认可,华庆军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唰”地又回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恢复了几分刚才那个“好奇宝宝”的腼腆劲儿,语气也变得郑重其事起来:“不过……胡悦同志,我对农村这一摊子,真是两眼一抹黑,门外汉一个!往后啊,还得请您这位扎根多年的‘老同志’多教导,多批评,多指示!我一定虚心学习!”
“噗嗤——”胡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本正经的“下级汇报上级”的姿态逗得忍俊不禁,清脆的笑声再次在空旷的校园里响起。
这笑声像带着小钩子,撩得华庆军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只能咧着嘴跟着傻笑起来,黝黑的脸上红晕更盛。
胡悦作为大队干部,自然得按规矩办事。华庆军这位新上任的“一把手”,被安排轮流在生产队几户家境尚可、为人厚道的社员家搭伙吃饭。
短短三天!
白天,村民们就惊讶地发现,这位县里来的年轻干部,根本不是想象中的“官老爷”!他卷起裤腿就下地,和壮劳力一起挥锄头、挑担子,汗水浸透脊背也不喊累。那股子实诚劲儿,那股子不怕脏不怕累的拼劲儿,瞬间就赢得了大伙儿的刮目相看!
“嘿,这华干部,行!不像有的干部,光动嘴皮子!”
“啧,那力气头,真不赖!挑的比我满!”
晚上,华庆军也不闲着。他要么在牛棚旁边的空地上,点着马灯给队里的半大孩子们上识字课、算术课;要么在晒谷场上,用大伙儿听得懂的大白话,讲讲国家的新政策、新气象。
“华干部讲得好!听着舒坦!”
“是哩!不像以前那些,尽整些听不懂的词儿,听着脑壳疼!”
很快,“华庆军”这个名字,在双沟大队就成了金字招牌!甭管男女老少,提起他,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一声:“好人!好干部!”
夜深人静,煤油灯的光芒在胡悦宿舍的土墙上跳动着,勾勒着她托腮发呆的剪影。
钢笔放下了,日记本也合上了。可脑子里,却像放电影似的,全是白天华庆军的模样——他站在麦浪前挺拔的身影,他认真请教时专注的眼神,他听到夸奖时腼腆挠头的憨笑,还有那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和一口整齐的白牙……傻傻的,吃吃的笑意,不受控制地爬上胡悦的嘴角。她就那么盯着灯芯,魂儿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晃神。
“啪嗒!”
一声清脆又带着点沉闷的响声,猛地把胡悦从粉红色的泡泡里惊醒了!
她心口一跳,急忙朝桌上看去!桌面空空荡荡,只有那支宝贝钢笔的笔帽,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笔杆却不见了踪影!
“呀!”胡悦低呼一声,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忙弯下腰,眼睛急切地在黑乎乎的地面上搜寻。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
她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煤油灯往桌沿推了推,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桌下一小片黑暗。
找到了!
那支珍贵的钢笔,正笔直地插在坚硬的土地面一个不起眼的小坑洼里!笔尖深深戳进泥土,周围还能看到被笔尖带起来的、新鲜湿润的土粒!
“哎呀!”胡悦心疼地大叫,像被针扎了似的,赶紧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拔出来。
捧着笔,凑到昏黄的灯光下仔细一看——胡悦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都冷透了!
那原本闪着漂亮金色光泽的笔尖,此刻已经弯折成一个诡异又丑陋的弧度!尖端还沾着令人心碎的泥土!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这支笔!是她离开上海那天,邻居家从小一起长大的岳卫东,硬塞进她手里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在弄堂里疯跑,一起趴在石库门门槛上写作业……转眼就到了分别的时刻。她被分配到遥远的四川山沟,而岳卫东,则踏上了奔赴千里冰封的北大荒的列车。
刚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双沟村,举目无亲,满心惶恐和思念的时候,这支笔,就是她唯一的慰藉,是和家乡、和那个人之间最实在的联系!
她把它当眼珠子一样爱护!从来舍不得带在身上,怕磕了碰了,怕被雨淋了,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在宿舍里,只有写信时才无比郑重地拿出来用……没想到,今天一个不留神,竟然摔成了这样!
胡悦鼻子发酸,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手帕,像是擦拭稀世珍宝一样,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笔身上的泥土。指腹一遍遍摩挲过笔杆上那排已经有些磨损的烫金字——“英雄100”。笔帽上那些细小的划痕,每一条她都无比熟悉,都是离家后这八年多岁月的无声记录啊!
多少个想家的夜晚,她就着这盏煤油灯,一遍遍转动着这支钢笔。镀金的笔夹反射出细碎跳动的光斑,在土墙上舞蹈,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离别的秋夜——寒风凛冽,吹得人指尖冰凉,岳卫东把带着他体温的钢笔,重重地按进她手心,硬邦邦地说:“拿着!写信!别断了联系!”
这支笔里的蓝黑墨水,她永远只留半管。因为岳卫东说过,家乡的黄浦江,就是蓝黑色的。她固执地认为,这墨水,就是被封存起来的黄浦江水,是家乡的气息。只有给最亲的家人,给远在冰天雪地的他写信时,她才舍得拧开笔帽,让笔尖流淌出思念的痕迹。笔尖划过信纸发出的“沙沙”声,在她听来,就是小时候弄堂里小伙伴们追逐打闹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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