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声此起彼伏,像接力棒一样,从一个累得直不起腰的脊背,传到另一个拄着锄头喘粗气的胸膛,迅速点燃了整个山坡。那绷紧了一整天的、仿佛岩石般坚硬的脊梁,在这一声声“收工”的呼喊中,仿佛被瞬间注入了一种奇异的松弛力量。
一个个佝偻的身影肉眼可见地挺直了一些。沉重的锄头、耙子、扁担被扛上肩头的动作,虽然依旧带着疲惫的迟缓,却明显透出一种任务完成的轻松。有人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辛劳全部吐还给这苍茫的暮色。
胡强终于直起了腰,像一棵历经风雨终于挺直的树。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的混合物,留下几道纵横交错的印子。他侧过头,目光投向村子的方向。刘喜儿正站在下方不远处的田埂上,朝他用力挥着手,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那笑容在渐浓的暮色里亮得晃眼。胡强扯了扯嘴角,想回一个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河滩上冻住的石头。
肩膀上的扁担依旧沉重,无数散落在田间地头的身影缓慢地移动着,汇向通往山下的小路。晚风里那股荞麦种子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气味,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缠绕着每一个归家人的脚步。
山梁沉默地矗立在暗下来的天幕下,梯田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剩下那些沿着蜿蜒山路向下移动的黑点,以及风中那一声声低沉而满足的叹息。
月夜冷清,蟋蟀声声。刘队长蹲在牲口棚前磨镰刀,刀刃刮过青黑色磨石的声音,单调、冷硬,“嚓——嚓——嚓——”地割裂了深夜牲口棚前的死寂。刘队长两条腿蹲得发麻,指关节被刀柄硌得生疼,可手上的劲儿一点儿没松。月光惨白惨白,泼在地上像是结了一层薄霜。他得赶在开镰前把这十几把镰刀抢出来,麦梢儿已经黄了尖儿,老天爷不等人。
突然,一声短促的冷笑,毫无预兆地从他紧抿的嘴唇缝里挤了出来。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握着镰刀的手猛地一顿。那声音又干又涩,像是枯枝被人生生掰断,带着一股子自己都嫌恶的嘲讽。一股混杂着粗劣玉米面、发霉的榆树皮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食物放馊了的酸腐气味,毫无预兆地、带着粘稠的湿意,猛扑过来,死死糊住了他的口鼻!
眼前牲口棚模糊的轮廓瞬间扭曲、融化。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尺八大铁锅上,掀开的巨大蒸笼盖子!滚烫的白色蒸汽如同决堤洪水,轰鸣着、翻滚着,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蒸汽里裹着的,就是那股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永生难忘的味道——公共食堂开饭时的“丰盛”气息!
刀尖悬在磨石上方,刘队长粗重地喘了口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那幻象甩开。
牲口棚里,那头唯一的独眼老黄牛在暗处不安地喷了个响鼻,焦躁地用蹄子刨了几下地面,干草屑噗噗地掉下来。它唯一的那只浑浊的眼睛,在棚角漏进的惨淡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惊惶的光。这畜生,怕是也嗅到了磨刀石上散发出的、冰冷的铁腥气?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盯着手里冰凉的铁器。这镰刀,这牲口棚……当年,可不是这番光景。
时间往回倒,倒到那股蒸笼白汽还没糊住人脸的、滚烫的年月。村里的初级社刚成立,空气里飘着的都是新犁翻开泥土的腥甜和一股子燥热的期盼。
家家户户把压箱底、带着汗味儿和油泥的地契,偷偷摸摸压在炕席最底下,好像那薄薄一张纸片儿还能烙得慌。
牲口缰绳上,都郑重其事地系着崭新的红布条,像出嫁的新娘子。赵木匠牵着他家三代单传、油光水滑的大青骡子进社那天,紧张得额头上全是汗珠子,手指头捻着骡子脖颈上那根崭新的红绸带,都快捻出火星子了。
刘队长记得清楚,赵木匠一遍遍跟旁边管牲口的老把式王老汉絮叨:“王老哥,俺这大青,打俺爷那辈儿就伺候着,跟祖宗似的……您瞅瞅这骨架,这蹄子!吃料都比人金贵,豆饼都得挑顶顶细的筛……”他那眼神,黏在青骡身上,活像看自己刚过门的媳妇儿。
那时节,土地、牲口、大件农具是作价入社的,自家说了算,讲的是个你情我愿。年底算盘珠子哗啦啦一响,扣除该交该留的,按劳力和入股的家伙什分钱分粮。
老赵家仨壮劳力,秋后分红那天,攥着一沓盖了红戳子的票子蹲在打谷场麦垛后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刘队长走过去拍他,才发现这硬邦邦的汉子在偷偷抹眼泪——比单干时多分了两成的粮!沉甸甸的麦粒子,实实在在揣进了自家口袋。
那股子热火劲儿,像野草一样疯长。
闹哄哄的锣鼓声里,大社眨眼就变了公社。大喇叭挂在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上,从早到晚吼着“跑步进入工产主义”,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上头一声令下,十几个小乡“唰”地一声拼成了一个“万户侯”般的林家堡人民公社!阵仗大得吓人。
“一大二公”——这词儿听着威风,落到地上就成了“一平二调”。啥叫“平”?就是甭管你家穷得叮当响还是富得流油,都得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肉烂在一个锅里。啥叫“调”?看上你的啥,甭管是房檐下的枣树还是你娘攒下的几只下蛋母鸡,一句话,就得“贡献”出来!
收自留地那天,村口老槐树上吊着面破锣,“哐哐哐”敲得人心慌意乱。公社派来的小会计,夹着个硬壳笔记本,后面跟着俩胳膊上套红箍的愣头青小伙子,挨家挨户踢门。小会计那尖细的嗓子,拔高了喊,在死寂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老蔫家!芦花母鸡三只!房前歪脖子枣树一棵!登记!”
“李寡妇家!下蛋母鸡两只!屋后花椒树一丛!登记!”
“哐啷——!”灶房里紧接着就是一声刺耳的铁器碎裂声。一口用了半辈子、锅底都磨亮了的铁锅,被民兵抡起锤子砸了个大窟窿,碎片扔进装“废铁”的箩筐里,等着丢进村东头那个整天冒着黑烟、却连块像样铁渣都炼不出来的土高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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