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胡强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更像是在抽搐。他也端起自己那个掉了大片瓷、露出黑色铁胎的破搪瓷缸子,里面也只剩个浅浅的底儿,毫不犹豫地伸过去,“叮当”一声,重重碰在刘队长的碗沿上,力气大得差点把两人碗里的酒都晃出来。
“叔,我要想回城,”他仰脖把自己缸子里的残酒一口闷了,那点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了一块灼热的火炭,“还用等到今天?还用得着等这不知道能不能砸到头上的高考?”
刘队长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碗里的酒水漾起涟漪。他看着胡强那双因为酒意和复杂情绪而微微发红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也跟着把碗里的酒一口闷了。滚烫的酒液入喉,烧得他心口也跟着一烫。
“你不回去,你爹妈那头……能依?”刘队长放下碗,拿起筷子夹了根油亮的芥蓝疙瘩条,慢条斯理地嚼着,眼睛却没离开胡强的脸。
胡强拿起酒瓶,再次给两人倒上。瓶里的液体肉眼可见地下去了一小截。
“家里有弟弟妹妹呢。”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老二老三都争气,高中毕业证都揣着了。这高考,他们去闯,比我强一百倍。”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有些混不吝的笑,“我?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爬树上房揭瓦,气得我爹妈拿笤帚疙瘩追着我满胡同跑。他俩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要不然,当初分配插队地方,那么多省市的村子可选,我干嘛偏挑最穷最苦的大槐沟?”他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山影,“喏,就奔着这山旮旯来的!”
刘队长咀嚼的动作停住了,布满皱纹的眼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看向胡强的目光里,那份审视渐渐融化,透出一种近乎长辈的柔和。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端起酒碗又抿了一口。
昏暗的油灯下,粮食白酒的辛辣气息弥漫着,混合着炒咸菜残余的油香,还有土炕里陈旧稻草和汗味混杂的特殊气息。屋子不大,几乎被一张土炕和这张瘸腿桌子占满,墙角堆着农具,墙上挂着蓑衣斗笠,一切都透着粗粝的生活质感。
“那你……”刘队长放下碗筷,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被岁月磨蚀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牢牢锁住胡强迷离的醉眼,“往后呢?总得有个盘算吧?就在这山沟沟里,跟黄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
胡强像是被这问题问住了,耷拉着脑袋,额前几缕汗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迷迷瞪瞪地盯着墙角那片被油灯映得黄乎乎、写着标语的墙壁,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空气一时凝滞,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刘队长也不催他,自顾自又抿了口酒,夹起一块炖得沙绵的土豆送进嘴里,咀嚼得很慢,似乎在咂摸那份来之不易的粮食的甜香。
时间在沉默和酒气中流淌。胡强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
“……六年前,”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扒着那趟绿皮火车过来的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下了车,迷了路,一个人缩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底下……”他抬起手,指向窗外某个方向,指尖微微发颤,“饿疯了,看见树上干裂的老皮,都想扑上去啃两口……”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刘队长夹菜的筷子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沉痛。胡强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老汉记忆深处那扇布满灰尘的门——那是更久远、更惨痛的饥饿年月,榆树皮磨成粉,观音土活活涨死人的岁月……生离死别,饿殍遍地,想起来都让人浑身发冷。
胡强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浓烈的酒气冲进肺腑,似乎给了他一点支撑的力量。他猛地端起酒缸,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感刺激得他眼眶瞬间泛红。
“是乡亲们……”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下嘴,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又因哽咽而扭曲,“自己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挤出那点救命的粮食……给了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娃娃!可你们呢?拄着榆木拐棍,背着破口袋……”他指着刘队长,又像是在指整个村子,“出去……出去要饭!我都看见了!”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难以言说的愧疚。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剩下的酒水在搪瓷缸里剧烈地晃荡。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胡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锯木头般的驴车轱辘声。
过了好一会儿,胡强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承载着整个大槐沟的重量。
“叔啊,”他看着刘队长,眼神不再迷离,反而透出一种近乎焦灼的清醒,“乡亲们现在太穷了!穷得……穷得连顿饱饭都快吃不上了!我胡强躺在这土炕上,闭上眼睛做梦,都在想!想破了脑袋地想!怎么能让大伙儿……让咱们大槐沟的男女老少,顿顿都能吃饱饭!肚子不用再挨饿!”他激动起来,手指用力地戳着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往后!往后咱们还得拉上电!通上电话线!修上能跑卡车的大马路!让家家户户……”他忽然咧嘴笑了笑,带着点孩子气的憧憬,“都能坐上那四个轱辘的吉普车!”
这席话,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了刘队长的心坎上。
老汉端着酒碗的手彻底僵住了。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他像看怪物一样,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醉醺醺、脸上挂着泪痕油渍的城里娃。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那些知青娃娃,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要回城?哪个不是嫌弃这穷山恶水?哪个会像胡强这样,喝醉了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嚷嚷的不是回城的花花世界,反而是让这鸟不拉屎的穷山沟吃饱饭、通电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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