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了的墨汁,渐渐洇透了南岭粗砺的轮廓。这墨汁又黏稠地从南岭山脊流淌下来,一点点覆盖了山坳里的村庄。胡强蜷在土坎上,像块风化千年的石头,每一道裂缝里都灌满了冷风。
山脚下,几缕稀薄的炊烟被晚风吹得歪歪扭扭,固执地不肯彻底散去。刘队长叼着那根磨得油亮的铜嘴旱烟杆,烟锅里那点暗红的火星子不甘寂寞地明灭着,每一次闪烁,都映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深得像犁出来的田垄。
风里带着白日晒透的青草和泥土气息,还混着生产队驴栏那边飘来的淡淡骚味。几只不知愁的蛐蛐在脚边的草窠里叫得正欢。
冷不丁,老汉的声音劈开这黏糊糊的沉静,惊得那几只蛐蛐瞬间噤声,慌不择路地钻进更深的草丛。
“树大长杈不由人呐,秋后想算账,根都烂泥里喽!”刘队长没看胡强,像是自顾自对着沉下去的日头发感慨,烟锅里的红光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一明一暗,“你们文化人咋说来着?此一时,彼一时!”他顿了顿,终于把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转向身侧绷得像块石头的青年,“当年你替冯同志让出那个招干名额,搁那时候的情分,你小子能不豁出去?怕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只恨自己本事不够大,办得不够好哩!”
胡强揪扯枯草的手指猛地一僵,指节捏得发白。远处,生产队的驴子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响鼻,粗粝的声音混着老汉接下来的话,一股脑钻进他耳朵里。
“这就好比听见河里有人快淹死了,喊救命喊得撕心裂肺,你二话不说扑通跳下去捞人,一身湿透,半条命搭进去,好不容易把人拖上岸……”刘队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嘿!人家倒反过来怨你!怨你来得慢了那么一丁点儿,害他多呛了两口黄汤子!你说说,这理儿上哪儿讲去?嗯?要么,你真有那诸葛孔明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载的本事?算准他哪天哪刻在哪条河沟里呛水?算准了,蹲岸边眼睁睁瞧着,或者干脆拍拍屁股走人?”
“啪!”
烟袋锅子毫无预兆地狠狠砸在屁股底下的青石面上,几点滚烫的火星子猛地迸溅出来,在昏暗中划出几道刺眼的亮痕,又迅速湮灭在泥土里。老汉的声音也像那火星子,骤然变得坚硬如铁:
“要我说啊,管他娘的后头糟心不糟心!下水救人那一下子的心对得住天地良心,就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儿!剩下的破烂事儿,老天爷那儿自有一架大算盘拨拉!”
这话像把沉甸甸的小榔头,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砸在胡强心头那块堵了三天三夜的硬疙瘩上。他眉间那拧紧的死结,似乎被砸得松动了一丝缝隙。
“这就对喽!”刘队长布满老茧的手掌拍在他肩上,力道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实在,“年轻啊,最大的本钱就是耗得起!别老钻牛角尖。等你熬到我这把老骨头,回头再看,嘿,指不定今天这‘错过’,就是老天爷给你安排的最好的路!小子,走着瞧!”
胡强嘴角扯了一下,那表情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别的什么。感情的窟窿,只有里头的人才知道有多深多疼。伤口的血痂,也只能靠自己咬着牙一天天熬着结。
接下来的日子,胡强彻底成了生产队一块移动的阴云。那张原本就带着点书卷气的脸,如今黑沉得能拧出水来。别人跟他打招呼,他要么喉咙里含糊地“嗯”一声,要么干脆连眼皮都懒得抬,闷着头,像头不知疲倦的牲口,把所有的力气和憋屈都狠狠砸进脚下的黄土里。
锄头被他抡得虎虎生风,刨地的架势像跟土地有深仇大恨。尘土簌簌飞起,黏在他汗湿的额头、脖颈上,留下道道泥印子。他这副拼命的架势,反倒让几个平时爱跟他搭话的年轻社员都怯怯地绕开了些。
然而,这片沉重的阴云身后,却总跟着一小片不合时宜的阳光。刘喜儿,他父亲刘队长唯一的闺女,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肩头活泼地跳着,脸上永远漾着没心没肺的笑。
胡强在前头闷声刨地,挥汗如雨,刘喜儿就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除草,一边除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胡强累得直起腰喘口气,眉头紧锁地望向远处山峦,刘喜儿就趁机把浸了井水的凉毛巾递过去,声音脆生生的:“强子哥,擦把汗!”
胡强不接,或者接了也只是胡乱抹一下,又闷头扎进活计里。刘喜儿也不恼,依旧笑眯眯的,眼睛亮得像落进了两颗星星。
前面一个,沉默得像结了冰的河,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后面一个,脚步轻快得像春天的燕子,脸上漾着藏不住的甜滋滋的笑,仿佛前面那人不是冰疙瘩,而是她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的宝贝疙瘩。
这一前一后,一黑脸一笑脸,一沉默一雀跃,在尘土飞扬、吆喝声不断的田间地头,组成了一道无比扎眼又透着点古怪的景儿。
胡强的沉默与倔强,终究没能等来冯淑琳一丝一毫的回眸。
不久,冯淑琳结束了下乡蹲点的任务,回了公社大院那边。她离开时,胡强远远躲在草垛后面看过一眼,那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村口土路的尽头,他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
然后,风就吹起来了。
起初只是些零星的闲言碎语,像初春解冻时冰面下的暗流,咕嘟咕嘟地冒泡。有人说在公社供销社门口看见冯淑琳了,手里捧着新买的雪花膏,旁边站着供销社那个王副主任。有人说看见王胜利骑着公社唯一那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冯淑琳,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
胡强起初不信,或者说是不愿意信。他咬着牙,干得更狠。直到有一天,生产队那个最爱打听消息的大喇叭赵婶,凑到正埋头挑粪的胡强跟前,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看热闹的复杂表情,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强子,听说了没?冯干事……跟王副主任,真处上对象啦!啧,这下可是攀上高枝儿喽!”
胡强肩膀剧烈地一晃,沉重的粪桶扁担差点脱了手。他猛地直起腰,脸上没有血色,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盯着赵婶的眼神空洞得吓人。赵婶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讪讪地缩了缩脖子,赶紧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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