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壮的牺牲,像一块沉重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个夜晚,他们在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山林边缘,沉默地埋葬了年轻的同伴。没有仪式,没有墓碑,只有一座新堆起的、不起眼的土包,和根生叔用匕首在旁边一棵松树上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
林薇额角的伤口已经凝固,结成一道暗红色的痂,火辣辣地疼。但这点皮肉之苦,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她看着那抔黄土,阿壮扑过来时那决绝的眼神,后背绽开的血花,生命快速流逝的触感……一幕幕在脑中反复上演,让她几欲作呕。小腹处那熟悉的、下坠般的隐痛,也因这巨大的悲痛和刺激,变得格外清晰,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她自身处境的岌岌可危。
根生叔和阿木处理完阿壮的后事,脸上再无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被仇恨和苦难淬炼过的、岩石般的坚硬。根生叔走到林薇面前,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夫人,此地不宜久留。鬼子的飞机可能还会来,镇子毁了,我们得另找路。”
林薇点了点头,用手背抹去眼角残留的湿意,撑着想站起来,却因体力透支和情绪冲击,双腿一软。
阿木默不作声地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我没事,”林薇低声道,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股韧劲,“走吧。”
他们绕开了那片已成废墟焦土的江边小镇,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继续向着西北方向跋涉。失去了阿壮,队伍的气氛更加沉闷压抑。每个人都清楚,通往重庆的每一步,都可能需要用鲜血铺就。
接下来的路程,变得更加艰难。他们不敢再轻易靠近任何较大的集镇或交通要道,只能依靠根生叔模糊的记忆和阿木作为猎人的本能,在丘陵与河谷间穿梭。食物极度匮乏,最后一点炒米早已吃完,全靠野果、草根,以及阿木偶尔设下的简陋陷阱捕获的、瘦小的山鼠或鸟类维生。
林薇的身体状况持续恶化。孕吐变得频繁而剧烈,常常是刚强迫自己咽下一点难以入口的食物,转头就吐得天翻地覆。头晕、乏力时刻伴随着她,腹部的隐痛也时轻时重,从未真正消失。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宽大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衬得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更加尖削,唯有那双因瘦弱而显得更大的眼睛,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求生火焰。
她不再去想未来,不去想沈惊鸿,甚至不敢过多地去感受腹中那个脆弱的存在。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应付眼前的这一步,下一步。活下去,走到重庆,这成了支撑她全部意志的唯一信念。
根生叔和阿木将她的艰难看在眼里,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他们只能尽可能地分担她的负重,在崎岖难行处几乎是架着她前进,将找到的为数不多的、相对能入口的食物都留给她。这种在绝境中迸发的人性光辉,是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仅存的温暖。
十几天后,他们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抵达了长江与嘉陵江交汇之处,看到了那座依山而建、云雾缭绕的战时陪都——重庆。
远远望去,山城层叠,房屋鳞次栉比,从江边一直延伸到山顶。江面上船只往来如织,码头上人头攒动,喧嚣鼎沸。与一路行来的荒凉、死寂与毁灭相比,这里充斥着一种畸形的、病态的繁华与忙碌,仿佛战争的阴影被暂时隔绝在了重重山峦之外。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煤烟、尘土和人群密集的体味,以及江边随处可见的、用破烂席棚搭建的难民窝棚,还有远处山壁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防空洞口,无不昭示着这座城市同样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潜在的危机。
“到了,夫人,我们到了。”根生叔看着眼前的城市,长长地、复杂地吁出了一口气。这趟护送任务,代价太过惨重。
林薇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脚下这座陌生的、喧嚣的、象征着暂时安全的城市,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到了,可然后呢?惊鸿在哪里?老周生死未卜,岩阿婆和寨子命运未知,阿壮永远留在了路上……她孤身一人,身无长物,还怀着孩子,在这茫茫人海里,该如何立足?如何等待?
“根生叔,阿木,谢谢你们。”她转过身,对着两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山民,深深地鞠了一躬。没有他们,她绝无可能走到这里。
根生叔和阿木连忙侧身避开。“夫人言重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根生叔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最后剩下的一点散碎钱币和那包林薇执意要分给寨子、却被他悄悄留下的部分金条。“夫人,这点钱您先拿着,在城里找个地方安顿。我和阿木……我们得回去了。”
林薇一愣:“回去?回寨子?”
根生叔点了点头,眼神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他们的家乡,如今正被战火吞噬。“寨子需要人手。阿壮的仇,也得报。”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林薇知道无法挽留。他们将最珍贵的忠诚和同伴的性命都给了她,她不能再要求更多。她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布包,喉咙哽咽:“……保重。”
根生叔和阿木对她抱了抱拳,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来路,义无反顾地再次投入那一片烽烟之中。
林薇望着他们消失在山道拐角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现在,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紧了紧手中装着最后家当的藤箱,深吸了一口重庆潮湿闷热的空气,迈开沉重的脚步,随着杂乱的人流,走向那座陌生的、充满未知的城。
进入重庆市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街道狭窄而陡峭,石阶连着石阶,缆车在坡道间缓慢爬行。随处可见穿着旗袍的摩登女郎和西装革履的绅士,与衣衫褴褛的苦力、伤兵、难民摩肩接踵。报童高声叫卖着各种报纸,标题无不与战事相关。空气中混杂着火锅的麻辣香气、汽车的尾气、汗味和垃圾的腐臭味。
林薇像一个幽魂,漫无目的地在喧闹的街道上走着。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空虚,让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需要找一个地方住下,需要食物,需要休息,更需要……联系上沈惊鸿。
她记得沈惊鸿离开武汉前,曾隐约提过在重庆的几个备用联络点,或者可以信任的人名。但那些地点是否还在?那些人是否可靠?在经历了老周可能牺牲、联络点被破坏的变故后,她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她在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但价格应该不贵的小旅馆前停下脚步。用根生叔留下的钱,开了一个最便宜的房间。房间狭小阴暗,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墙壁上糊着旧报纸,散发着霉味。但至少,有一个可以暂时遮风避雨的屋顶,一张可以躺下的床。
她将自己扔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暂时的安宁,安静了下来。极度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被窗外嘈杂的市声和腹中强烈的饥饿感唤醒。
挣扎着起身,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眼前发黑,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她知道,这是长时间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的结果。她必须立刻补充食物。
走出旅馆,在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最便宜的面摊,要了一碗素面。热腾腾的食物下肚,才感觉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一点暖意,空荡荡的胃也得到了些许抚慰。
吃完面,她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开始思考下一步。她不能坐吃山空,根生叔留下的钱有限。她需要尽快找到安全的联络方式,或者……找一份工作,至少先活下去。
她凭着记忆,走向沈惊鸿曾提过的、位于市中心附近的一家名为“清音阁”的书店。那是第一个备用的联络点。
书店门面不大,里面光线昏暗,书架林立,散发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穿着长衫的瘦弱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后看书。
林薇的心跳有些加速。她走到柜台前,假装浏览书籍,用沈惊鸿教过的、极其隐晦的暗语,低声问道:“老板,请问有去年商务印书馆印的《楚辞集注》吗?”
那老板抬起头,从眼镜片后打量了她一眼,眼神平静无波,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小姐,去年的版本卖完了。有新到的中华书局的,您要看看吗?”
暗语不对。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她勉强笑了笑:“不用了,谢谢。”然后迅速离开了书店。
第一个联络点,失效了。要么是转移了,要么就是出了事。
她没有气馁,又按照记忆,找到了第二个地点——一个在江北大戏院旁边摆摊的、号称能卜卦算命的瞎子。同样,对接的暗语如同石沉大海,那瞎子一脸茫然,毫无反应。
冷汗顺着林薇的脊背滑落。两个联络点都断了。是沈惊鸿那边出了变故,更换了所有的联络方式?还是重庆这边的情报网也遭到了破坏?
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身边来来往往、为生计奔波的陌生面孔,只觉得浑身冰冷。在这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庞大城市里,她该去哪里寻找她的爱人?她的归宿?
接下来的几天,林薇像一只无头苍蝇,在重庆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徒劳地奔波。她尝试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沈惊鸿可能留下线索的地方,甚至冒险去了一些报馆,想看看能否通过刊登寻人启事的方式联系顾言笙或者其他可能帮助她的人,但都因为缺乏可靠的身份证明和担心暴露而作罢。
身上的钱在快速减少。重庆的物价高得惊人,远超她的预料。她不得不从那个小旅馆搬出来,在靠近江边的一片巨大的、肮脏混乱的难民棚户区里,租了一个仅能容身的、如同鸽子笼一般的窝棚。这里鱼龙混杂,气味污浊,但价格极其低廉。
她开始认真地寻找工作。然而,在这难民涌入、劳动力过剩的战时陪都,一个没有本地担保、没有过硬技能、还因为怀孕而脸色不佳、精神不济的年轻女子,想找到一份正经工作,难如登天。她去应聘过纱厂女工,因为体力不支被拒;想去餐厅做服务员,人家嫌她不够“机灵”;甚至想去有钱人家做帮佣,也因为她身世不明且看似体弱而被婉拒。
希望,在一次次的碰壁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孕期的反应在恶劣的居住环境和心理压力下,变得更加严重。呕吐,头晕,乏力,以及那始终如影随形的、对胎儿安危的担忧,几乎要将她逼疯。她常常在深夜,躺在窝棚那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垫上,听着隔壁棚户里传来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争吵声,望着从棚顶缝隙里透进来的、冰冷的月光,无声地流泪。
她想念沈惊鸿温暖的怀抱,想念他低沉而令人心安的声音。惊鸿,你到底在哪里?你知道我在找你吗?你知道我们有了孩子吗?你再不来,我怕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偶尔,她会拿出那枚失去了能量、变得黯淡无光的凤凰胸针,紧紧握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是她与过去、与爱人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这天,林薇又一次求职失败,身心俱疲地走在返回棚户区的陡峭石阶上。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孤寂。
突然,一个有些熟悉、带着惊疑不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林……林薇小姐?”
林薇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石阶下方,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他手里提着几包草药,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是顾言笙!
那个热情洋溢、充满理想的爱国记者!他看起来比在上海时清瘦了许多,眉宇间添了几分风霜和沉稳,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坚定。
“顾先生?!”林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举目无亲的雾都,竟然能遇到故人!巨大的惊喜和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她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真的是你!”顾言笙快步走上台阶,来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眼中充满了震惊和痛惜,“你怎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沈先生呢?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眼前的林薇,与他记忆中那个在上海滩虽处境艰难却依旧难掩风华、在武汉时冷静睿智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她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额角还有一道未完全消退的疤痕,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惊惶。
林薇的嘴唇颤抖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不知从何说起。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遇到故人的这一刻,土崩瓦解。泪水汹涌而出。
顾言笙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样子,心中一痛,连忙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林薇摇了摇头,她不想让顾言笙看到自己那不堪的住处。“我……我没事。顾先生,你怎么会在重庆?”
“报社迁到重庆了,我也就跟过来了。”顾言笙简单解释了一句,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和憔悴的面容,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里空荡荡的布包(那是她用来装求职资料的),“走,先找个地方坐下,你吃饭了吗?”
他带着林薇来到附近一家相对干净些的小茶馆,要了一个安静的隔间,点了一壶热茶和几样点心。
热茶和点心的香气,让饥肠辘辘的林薇胃里一阵痉挛。她也顾不得矜持,小口却迅速地吃着东西。
顾言笙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眉头紧锁。他看得出来,她一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
等到林薇稍微缓过气,才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如何离开武汉,如何在鄂西山中遭遇日军扫荡,如何艰难跋涉来到重庆,以及如何找不到沈惊鸿联络方式的经过,选择性地告诉了他。她隐去了自己怀孕和凤凰胸针的秘密,只说是与沈惊鸿在战乱中失散,前来重庆寻找。
顾言笙听完,沉默良久,脸色凝重。“没想到你经历了这么多……”他叹了口气,“沈先生……我也没有他的消息。他那种身份,行踪必定极其隐秘。不过你放心,既然到了重庆,总会有办法的。你现在住在哪里?环境怎么样?”
林薇低下头,没有回答。
顾言笙立刻明白了。他看着她身上粗糙的布料和指尖的薄茧,心中了然。“你一个单身女子,住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太不安全了。我在报社附近租了一间小阁楼,虽然简陋,但还算清静安全。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先搬到我那里去住。”
“不,不行,这太麻烦你了……”林薇连忙拒绝。她不想连累顾言笙。
“这有什么麻烦的!”顾言笙语气坚决,“当初在上海,你也帮过我很多。现在是战时,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你就别推辞了,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他的眼神真诚而坦荡。林薇看着他,心中挣扎。她确实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来安胎,也需要顾言笙的帮助来寻找沈惊鸿。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找到爱人的渴望,压倒了她那点可怜的自尊。
“那……那就多谢顾先生了。”她低声道,声音带着感激的哽咽。
“跟我还客气什么。”顾言笙笑了笑,笑容温暖,驱散了些许林薇心头的阴霾,“走吧,我帮你搬东西。”
顾言笙住的地方,在重庆上半城一处相对安静的旧式民居阁楼上。地方不大,只有一间房,被他用布帘隔成了睡觉和看书、会客的两个区域。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堆满了书籍和报纸,充满了书卷气。
他坚持将唯一的床铺让给林薇,自己则在靠窗的位置打地铺。
安顿下来后,林薇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有了相对安全的住所和顾言笙的照应,她的身体状况慢慢有了一些好转,虽然孕吐和乏力依旧,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刻处于崩溃的边缘。
顾言笙是个细心而体贴的人。他会留意她的胃口,带些有营养的食物回来;会帮她打听消息,留意报纸上的各种信息;晚上还会给她读报,讲一些重庆的趣闻和时局分析,试图分散她的焦虑。
他恪守着君子之礼,从未逾越半分,给予了她最难能可贵的尊重和保护。
林薇心中充满了感激。在失去沈惊鸿消息的漫长时间里,顾言笙的出现,像是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了她黑暗无助的生活。她开始帮着顾言笙整理一些稿件,撰写文章,用自己微薄的能力回报他的恩情。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对沈惊鸿的思念和担忧,便会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她看着窗外的雾都月色,在心中一遍遍祈祷。
惊鸿,你到底在哪里?我和孩子,在等你。
而与此同时,在重庆某个隐秘的角落,一场关于她的搜寻,也在暗中展开。一双充满嫉恨和恶意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了顾言笙身边,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容憔悴却难掩清丽轮廓的陌生女子。
苏婉清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精致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冰冷而扭曲的笑意。
“林薇……你果然还没死。竟然跑到重庆来了,还跟那个穷记者混在一起……真是老天爷都在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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