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天气如同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连绵数日的阴雨过后,竟是骤然放晴,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炙烤着饱经战火摧残的城市,也将前几日空袭留下的焦黑断壁暴露无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硝烟和某种腐败物质混合的怪异气味,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薇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孕吐的反应似乎减轻了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嗜睡。小腹依然平坦,但一种内在的、隐秘的变化时刻提醒着她身体里正在孕育的生命。这让她在应对周遭一切时,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小心与坚韧。
老周推门进来时,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脸色比平日要凝重几分。他放下手里提着的米面和几样时蔬,先是习惯性地看了看林薇的脸色,见她虽然略显苍白,但精神尚可,才稍稍松了口气。
“夫人,这是这个月的配给,我顺道给您带来了。”
“有劳周老板。”林薇放下蒲扇,起身想去倒茶。
“您坐着,我自己来。”老周连忙摆手,自己熟门熟路地去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显然是渴极了。
他抹了把嘴,走到书桌前,从怀里掏出几张折叠的纸,压低了声音:“夫人,这是刚收到的,上海那边的消息,还有……我们截获的几份日伪电台的通讯摘要,尚未完全破译。”
林薇的心猛地一提,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斤重。她先快速扫过上海的消息。依旧是加密电文,但用了她已掌握的那套《楚辞》密码。
指尖微微颤抖着,她开始在心中默译。
【……安。网渐复,然阻力重重。苏氏活跃,与76号过往甚密,屡次排查我外围人员,幸预警及时,未有大损。近日似在追查一旧物,与令尊有关,意图不明,已加留意。一切谨慎,勿念。】
电文很短,信息却不少。他平安,情报网在艰难恢复。苏婉清果然在兴风作浪,与76号勾结,试图破坏。而最后一句,“追查一旧物,与令尊有关”——这让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
父亲留下的旧物?除了那箱不知所踪的古董,还能有什么?难道苏婉清在她父亲苏明翰那里得知了什么?还是山口一郎生前留下了什么线索,指向了父亲林翰文与那个秘密的“惊鸿”网络?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父亲早已过世多年,难道这些陈年旧事,还要被翻出来,成为攻击惊鸿的武器吗?她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从过去和现在两个方向,向他们收紧。
“夫人?”老周见她脸色不对,担忧地唤了一声。
林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事。”她将译好的电文内容简要告知老周,略去了关于“旧物”的具体内容,只强调苏婉清带来的威胁和沈惊鸿那边的压力。
老周眉头紧锁:“这个苏婉清,真是个祸害!沈先生那边人手本就紧张,还要分心应付她……”
林薇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另外几张纸上。那是截获的日伪电台通讯,用的是另一种更为复杂、跳跃的密码,像是某种改进后的商业密码本,夹杂着大量无意义的数字组。
“这个……”老周指了指,“盯了几天了,毫无头绪。内容似乎涉及军事调动和物资清单,很重要,但破译不出来。”
林薇拿起那几张纸,凝神细看。杂乱无章的数字和字母组合,看得人头晕眼花。她尝试了几种常见的商业密码本思路,都失败了。对方显然吸取了教训,使用了更隐蔽的方式。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闷热的天气和孕初期的疲惫让她有些精力不济。她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
重新坐回桌前,她换了一种思路。既然直接破译困难,能否从这些通讯的外部特征入手?发送时间、频率、信号强度、甚至出现的错误码?
她让老周找来了最近一段时间所有截获的同类电文的记录,铺在桌上,一点点比对,标记。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窗外断续传来的市声中流逝。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突然,林薇的目光停留在其中几组频繁出现的、看似无效的“校验码”上。这些数字组出现的模式,让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不是密码本,更像是……某种坐标或者代号?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她迅速翻出武汉及周边地区的详细地图,又找来一本通用的商业电报密码本作为参考,开始进行交叉比对和代入验证。
这无疑是一个浩大而繁琐的工程,极其耗费心神。没过多久,她就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恶心的感觉又隐隐泛起。她强忍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保持专注。
老周在一旁看着,想劝她休息,却又知道这些情报的紧要,只能默默地又给她换了杯温水。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林薇终于从一堆草稿纸中抬起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却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周老板,”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专注而有些沙哑,“我可能……找到规律了。”
老周精神一振,立刻凑过来。
林薇指着地图上被她用红笔圈出的几个点,以及旁边草稿纸上推导出的对应关系:“你看,这几组重复出现的无效码,很可能不是校验码,而是经过伪装的坐标参照点。他们以武汉三镇的几个标志性建筑(如江汉关、黄鹤楼旧址)为基准,用偏移量的方式,来标注位置。而物资和部队代称,则混杂使用了通用商业密码本和日军自编的部队代号,进行了双层嵌套……”
她条理清晰地将自己的发现和分析娓娓道来。虽然尚未能完全破译所有内容,但已经成功解读出了几条关键信息:日军某个炮兵联队正在向汉口以北某区域秘密移动;一批重要的燃油补给预计在何时通过长江水道运抵何处;以及……一条关于加强对武汉重要文化机构及外国侨民区“监控”的指令。
老周听得目瞪口呆。这些零碎的电文,在他们手里如同天书,到了林薇这里,竟被抽丝剥茧,解读出了如此清晰的情报!
“夫人!这……这太重要了!”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我马上把这份分析送出去!”
“等等,”林薇叫住他,眉头微蹙,“还有一点。这些电文的发送时间和频率,集中在傍晚和凌晨,而且信号源似乎不稳定。我怀疑……他们的发报点,可能不是固定的军用电台,而是移动的,或者隐藏在民用船只、甚至是……外国机构的车辆上。”
这个推断更加惊人。如果日伪的特务已经渗透到这种程度,可以利用移动源甚至外交豁免权作为掩护,那对武汉的防御和情报安全工作将是极大的威胁。
老周的脸色彻底变了。“我明白了!我会立刻向上峰汇报,加强这方面的侦查和反制!”
他匆匆将林薇整理好的分析报告收好,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迅速离开了小楼。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耗尽心神后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林薇淹没。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小腹也传来一阵隐隐的、下坠般的酸胀感。
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下意识地抚上腹部。
“宝宝,对不起,妈妈太累了……”她在心里默念,一股强烈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靠着,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不适感才缓缓消退。
冷汗已经浸湿了她的后背。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投入工作了。她必须顾及身体,顾及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局势如此危急,惊鸿在敌后生死未卜,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只顾自己?
这种两难的境地,让她倍感煎熬。
夜色渐深。
林薇没有什么胃口,只勉强喝了小半碗粥,便早早躺下了。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各种信息纷至沓来——沈惊鸿电文里提及的“旧物”,苏婉清阴魂不散的纠缠,破译出的日军调动情报,以及身体内部那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生命迹象……
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张庞大而危险的网。
她忽然想起父亲林翰文留下的那本日记。在离开上海前,她将日记和一些认为重要的物品,秘密托付给了顾言笙的一位绝对可靠的朋友保管。那本日记里,除了提及“惊鸿”网络,似乎还隐晦地提到过一件特别的东西,与一枚“鸾鸟”或“凤凰”图案的信物有关……当时她并未完全理解,只顾着寻找胸针的线索和调查父亲死因。
难道,苏婉清追查的“旧物”,就是父亲日记里提到的那件东西?那会和凤凰胸针有关吗?惊鸿知道这件东西的存在吗?
一个个疑问在她脑中盘旋。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不是老周平日来的节奏。
林薇瞬间警惕起来,悄然下床,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夫人,是我,老周。”门外传来老周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
林薇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只见老周侧身站在门外阴影里,额上又是汗,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快,收拾一下必需的东西,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他语气急促,不容置疑。
“发生什么事了?”林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老周闪身进来,迅速关好门,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严峻:“我们可能暴露了。傍晚送出去的那份分析报告,引起了上面高度重视,但也可能打草惊蛇。刚刚收到内线紧急预警,76号派出的行动小组,可能已经潜入武汉,目标……极有可能包括我们这里。他们行动很快,我们必须在他们合围之前转移!”
暴露?76号行动小组?目标是她?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危险如此突然地逼近,还是让林薇呼吸一窒。她下意识地护住小腹。
“是因为……我破译了那些电文?”她声音干涩。
“不全是,但您的分析太精准,必然引起了对方的警觉和反扑。”老周快速说道,“现在没时间细究了。沈先生离开前交代过,一旦此地不安全,立刻启动备用方案。我们在江边准备了船,先去鄂西山区避一避。”
林薇不再多问。乱世之中,危机来临往往只在一瞬间。她迅速冷静下来,转身回到屋内,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
她没有多少东西。几件换洗衣物,沈惊鸿留下的那包金条,藏有诊断书的首饰盒,还有那本她时常翻阅的《楚辞》……她将它们塞进一个不大的藤箱里。动作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但思路却异常清晰。
几分钟后,她提着箱子走了出来。
“我好了。”
老周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镇定,不愧是沈先生看重的人。“跟我来,走后面。”
小楼后面连着一条狭窄的暗巷。老周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带着林薇在迷宫般的小巷中快速穿行。夜色浓重,只有偶尔从住户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勾勒出脚下坎坷不平的路面。
林薇紧跟着老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她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压抑的喘息声,小腹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不适,但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略。现在不是脆弱的时候。
他们避开大路,专挑阴暗僻静处行走。夜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吹来,稍微驱散了一些闷热,却也带来了未知的危险气息。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能闻到更浓重的江水气味,听到隐约的浪涛声。老周在一个堆满废弃木料的码头角落停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江面上停泊着几艘模糊的船影。老周发出几声类似水鸟叫的暗号。
很快,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如同幽灵般,从一艘较大的货船阴影里滑了出来,悄无声息地靠岸。船头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黝黑汉子,对着老周微微点了点头。
“夫人,上船。”老周低声道,伸手要接过林薇的箱子。
就在林薇准备踏上跳板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几道强烈的手电筒光柱突然从不同方向射来,如同利剑般撕裂了夜幕,将他们三人牢牢罩在光晕中心!
“不许动!”
“把手举起来!”
杂沓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迅速逼近,伴随着拉枪栓的咔嚓声,说的是带着上海口音的官话!
76号的人!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老周反应极快,猛地将林薇往船的方向一推,同时拔出腰间的配枪,对着光源处“砰!砰!”就是两枪!
“快走!”
枪声在寂静的江边显得格外刺耳。手电光柱一阵晃动,对方的呼喝和枪声立刻如同爆豆般响起!
“砰!砰!砰!”
子弹呼啸着打在废弃的木料和江边的石头上,溅起碎屑和火星。
林薇被老周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船上的汉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拉上船。
“老周!”林薇惊呼。
“走!”老周头也不回,依托着木料堆继续还击,试图阻挡追兵,为她们争取时间。
乌篷船上的汉子毫不犹豫,用船篙猛地一撑江岸,小船立刻向江心荡去。
“抓住他们!”
“别让那个女人跑了!”
岸上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子弹更加密集地射来,打在船篷上噗噗作响,激起的水花溅了林薇一身。
她趴在摇晃的船板上,紧紧抓着船舷,回头望去。只见岸上光影交错,枪声不绝,老周的身影在木料堆后闪转腾挪,但对方人多势众,火力凶猛,眼看就要被合围……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去,那只会让老周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小船在船汉子的奋力划动下,迅速远离江岸,融入漆黑的江心。
岸上的枪声和喊叫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江风和浪涛声淹没。
林薇瘫坐在湿冷的船板上,浑身都在颤抖。冰冷的江水浸湿了她的衣裤,夜风一吹,刺骨地凉。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藤箱,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又一次……又一次在枪口下仓皇逃离。又一次有人为了掩护她而身陷险境。老周他……
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刚才那一番剧烈奔跑和惊吓……
无边的恐惧、愧疚和对未来的茫然,如同这漆黑的江水,将她紧紧包裹。
船汉子沉默地摇着橹,小船在宽阔而湍急的长江上,向着未知的、黑暗的前方驶去。
武汉的灯火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化作天边一抹微弱的光晕。
她离开了暂时的庇护所,再次踏上了颠沛流离的征途。而这一次,她的身边没有了沈惊鸿,只有腹中尚未可知能否保住的骨血,和身后紧追不舍的敌人。
前路,是更深沉的夜色,与更汹涌的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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