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厚重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京城北门的城楼之上,寒风凛冽,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也吹得人脸颊生疼。这里,早已聚集了不少前来送行的人,多是勋贵官宦家的女眷,个个穿着厚重的斗篷,面容肃穆,目光皆投向城外那已然集结、如同黑色潮水般肃穆无声的军队。
明兰站在人群稍远一些的角落,一身素雅的月白绫子斗篷,风帽边缘一圈柔软的狐毛衬得她脸颊愈发小巧,也遮掩了她大半的神情。她没有与任何熟识的夫人寒暄,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垛口旁,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冰凉的城砖,指尖因用力而失了血色。
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飘扬的旗帜,死死地锁定在那大军阵前,那个骑着高大黑马、一身玄甲的身影上。距离如此之远,她其实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挺拔冷硬的轮廓,在晨曦微光与无数火把的映照下,如同磐石,如同利剑,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与决绝。
那是她的夫君,今日便要远征千里,奔赴那生死难料的沙场。
昨夜他离去时的背影还清晰印在脑海,此刻亲眼见到这大军开拔的肃杀景象,那份强压下的担忧与不舍,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城楼下,号角长鸣,苍凉雄浑,穿透寒冷的空气,直上云霄。那是出发的信号。
玄甲的潮水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战马嘶鸣,铠甲碰撞,步伐整齐划一,踏在地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巨响,如同擂在人心上的战鼓。尘土微微扬起,弥漫在军队上空,更添几分苍茫。
明兰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个玄甲身影。看着他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面向北方。看着他扬起手,似乎在对部将下达最后的指令。看着他最终汇入那滚滚向前的铁流之中,成为那黑色潮水里一个逐渐模糊、缩小的点。
大军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蜿蜒着,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北方行进。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混杂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号令,构成一曲雄壮而悲凉的离别乐章。
城楼上的女眷们,有人已经开始低声啜泣,有人拿着帕子不住地擦拭眼角,更有情绪激动者,忍不住呼唤着亲人的名字,声音凄切,被寒风撕扯得破碎。
明兰却依旧站得笔直。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是太过用力咬破了内里的嫩肉。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哭。她是宁远侯夫人,是这万千将士中最高统帅的家眷,无数双眼睛或在明处或在暗处看着她。她不能失态,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不能让任何人觉得宁远侯府的主心骨慌了神。
她必须坚强,必须成为他稳固的后盾。
可是,看着那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化作视野尽头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黑点,与那蜿蜒的军队彻底融为一体,消失在地平线上那灰蒙蒙的天际线时,那股巨大的、空落落的失落与恐惧,还是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他走了。真的走了。
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不知归来时,是否还能是这般完整的他。
城楼上的送行人群渐渐散去,唏嘘声、哭泣声也慢慢平息。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枯叶,更显天地苍茫,城楼空寂。
明兰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城楼的一部分。直到崔妈妈上前,轻轻为她拢了拢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斗篷,低声唤道:“夫人,时辰不早了,该回府了。”
明兰这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惊醒。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抓着城砖的手,那指尖早已冰凉麻木,留下几道深深的印痕。
她转过身,面向崔妈妈,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表示无碍的笑容,那弧度却僵硬得如同冻结。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回府吧。”
她迈开脚步,每一步都感觉沉重无比。走下城楼的石阶时,她的身影在空旷的台阶上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登上回府的马车,帘子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她一人。
一直强撑着的、如同盔甲般的坚强,在这一刻,终于土崩瓦解。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起初只是几滴,随即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长长的睫毛和鬓角。
她没有擦拭,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这泪水里,有对他远行万里的担忧,有对前途未卜的恐惧,有离别刻骨的酸楚,也有必须独自撑起一切的沉重。
马车在青石板上辘辘前行,车轮声规律而单调。在这封闭的、无人可见的空间里,她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允许自己脆弱这片刻。
然而,当马车缓缓停在宁远侯府门前,帘子再次被掀开时,明兰已经用帕子仔细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只除了眼角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与表情,扶着丹橘的手,沉稳地走下马车。
抬头望向那巍峨的侯府门楣,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沉静。
征人已远行,归期未有期。
而她,需得守好这个家,无论风雨,直至他凯旋。
这泪,流过便算了。前方的路,还需她一步步,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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