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明黄卷轴,在宣旨太监尖细拖长的嗓音中展开,如同一条冰冷的金鳞毒蛇,盘踞在谢府残雪未消的庭院。
“……咨尔兵部侍郎谢砚之,忠勤体国,智勇兼资。整饬定边,肃清蠹弊,功在社稷,勋着边疆。朕心嘉慰,特晋尔为——**太仆寺卿**!加授光禄大夫,赐金千两,绢五百匹,以示优渥……”
宣旨太监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每一个“嘉奖”的字眼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肃立的众人心头。
太仆寺卿?
位列九卿,从三品,掌舆马畜牧之事。听着清贵,实则远离中枢,无涉刑狱、兵权、钱粮,是个彻头彻尾的**富贵闲职**!与昔日执掌刑狱、生杀予夺、令朝野闻风丧胆的“活阎王”权柄相比,不啻云泥之别!
谢府前来“道贺”的宾客们,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谄媚笑容,眼神却复杂闪烁。谁人不知,这是帝王对那把过于锋利的“阎罗刀”的忌惮与束缚!金殿之上掀起的滔天血浪,那指向“残月”的獠字令牌和蟒纹玉扣,终究让龙椅上的至尊感到了不安。功高震主?还是……知晓了太多不该知晓的秘密?
谢砚之立于阶前,一身玄色常服,洗去了边关的血尘,却洗不去眉宇间那深入骨髓的冷冽。左肩的箭伤虽已愈合,但阴寒天气下依旧隐隐作痛,如同无声的嘲讽。他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冗长的封赏,听着那将他从权力漩涡中心一脚踢开的“晋升”。
当听到“太仆寺卿”四个字时,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瞬间掠过一丝极快、却足以冻结灵魂的——**讥诮**!
明升?暗降!
嘉奖?囚笼!
皇帝用最冠冕堂皇的方式,卸下了他手中最致命的爪牙。用“清贵”的虚名,堵住了悠悠众口,更堵死了他继续顺着“獠”字令追查“残月”的可能!金殿上那场以钱谦、刘瑾头颅为代价的“真相已明”,便是最后的盖棺定论。皇帝要的,是表面的“河清海晏”,是皇权的“稳固无暇”,至于那深埋在九重宫阙下的毒疮脓血,只要不破皮流脓,便可视而不见!
“臣——” 谢砚之缓缓抬头,脸上竟奇异地浮现出一丝极其浅淡、却冰冷得没有半分暖意的“恭敬”笑容。他上前一步,动作标准地撩袍,屈膝,跪拜在冰冷的石阶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宣旨太监的尾音和宾客虚伪的寒暄:
“谢砚之——”
他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阶上侍立、捧着圣旨的太监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一瞬:
“**领旨谢恩!**”
“领旨谢恩”四个字,如同冰珠落地,清脆,冰冷,不带一丝温度。没有怨怼,没有愤懑,只有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绝对的平静。
宣旨太监被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扫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宣旨的声音都卡了一下壳,才慌忙将圣旨卷轴递到谢砚之高举的手中。
谢砚之双手接过那明黄的卷轴。入手沉重,丝帛冰凉。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保持着跪姿,指尖在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卷轴上极其缓慢地摩挲了一下。那动作,不像在抚摸恩旨,倒像是在掂量一件……即将被送入熔炉的废铁。
庭院角落,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
云映雪裹着厚重的雪狐裘,安静地坐在铺着厚厚毛毡的软椅上。迦南寒毒带来的死气让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带着破碎的轻颤。她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粗布包裹,里面是父母冰冷的灵位和染血的遗物。
她静静地看着庭中跪接圣旨的谢砚之,看着他玄色背影在寒风中挺立如孤峰,看着他接过那卷象征着“放逐”的明黄卷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意外,没有悲愤,只有一片洞悉世情后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同病相怜的冰冷**。
皇帝追封了父母,昭雪了“旧案”。可真正的元凶,那代号“残月”的黑手,依旧高踞云端,逍遥法外。给予她这个“忠良之后”的,除了几句轻飘飘的褒奖和几件御赐的绫罗绸缎,还有什么?是这深入骨髓、时刻吞噬生命的迦南寒毒?还是这永远无法释怀的血海深仇?
她和谢砚之,一个被毒药锁住了生命,一个被权术锁住了爪牙。
都成了这煌煌帝都棋盘上,被强行按下、蛰伏待时的——**困兽**。
谢砚之缓缓起身,将那卷沉重的圣旨随意地递给身后侍立的影七,仿佛那并非无上恩宠,而是烫手的山芋。他转过身,目光穿过庭院中那些表情各异的宾客,最终落在了角落梅树下的云映雪身上。
四目相对。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没有言语。
他眼中那平静无波下的滔天暗涌,她眸中那死寂冰封下的焚心烈焰,在无声中交汇、碰撞、共鸣。
谢砚之迈步,玄色的衣摆拂过阶前残雪,一步一步,走向云映雪。所过之处,那些试图上前恭贺“谢寺卿”的宾客,被他身上那无形散发的、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噤声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他走到云映雪面前,微微俯身,伸出手。
不是去接她怀中的包裹,也不是虚扶。
那只骨节分明、依旧带着戈壁风霜痕迹的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拂去了落在她狐裘领口的一片晶莹的雪花。动作细致,带着一种与周遭虚伪喧嚣格格不入的、难以言喻的沉静。
“风大,”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只有她能听见,“回屋吧。”
云映雪微微颔首,苍白的手指将怀中的包裹抱得更紧了些。
谢砚之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这宾客盈门、却冰冷刺骨的庭院。那些虚伪的笑容,那些闪烁的眼神,那些被圣旨镀上一层金光的“荣宠”,此刻都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终是彻底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
太仆寺卿?
蛰伏?
他谢阎罗的刀,从来就不是靠官职来磨利的!
皇帝以为夺了刑部之权,便能锁住这头嗅到了血腥味的凶兽?
这帝都的棋盘,才刚刚摆开。
这蛰伏的阎罗,利爪尤在,獠牙未折!
他倒要看看,那藏在“残月”之后的黑手,能在这虚假的太平下,藏匿多久!
待到他日利爪再张,獠牙再露,定要将这九重宫阙搅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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