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堂的烈焰仍在舔舐着残存的梁柱，发出垂死的噼啪声，滚滚浓烟混合着焚烧殆尽的檀香与皮肉焦糊的恶臭，直冲黎明前灰暗的天穹。救火的人声、兵甲的碰撞声、伤者的呻吟声在远处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而在这一片狼藉的焦土边缘，在断壁残垣的阴影下，却有一方死寂的天地。
谢砚之单膝跪在冰冷的、沾满烟灰和雪水的青石板上。他脱下了染满烟尘和血污的玄色外袍，只余素白中衣，将昏迷不醒的云映雪紧紧裹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抵御她体内不断散失的热度。她苍白如纸的脸颊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嘴角残留着刺目的血痕，那是迦南之毒侵蚀的印记。他未受伤的左臂环抱着她，右手则死死按在她后心，精纯的内力如同涓涓细流，不顾一切地渡入她枯竭的经脉，试图吊住那缕摇摇欲坠的生机。右臂的伤口因这强行运功而彻底崩裂，鲜血浸透了厚厚的绷带，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晕开小小的、绝望的暗红。
他低垂着头，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那双惯常如寒潭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被浓重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破碎的恐惧填满。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从未有过的狼狈与脆弱。他死死盯着怀中人毫无生气的脸庞，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也一并灌注进去。裴琰、严正等人已带着圣旨和关键证据（紫檀念珠）火速入宫复命，留下部分人马清理现场、控制侯府。但这一切喧嚣，都入不了谢砚之的耳。他的世界，只剩下怀中这冰冷的气息和那不断流逝的生命力。
“娘……”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呓语，从云映雪毫无血色的唇间逸出。
谢砚之身体猛地一僵！渡入的内力瞬间紊乱！
“映雪？”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小心翼翼的、难以置信的颤抖。
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一条缝隙。那双曾经清澈、后来盛满仇恨与坚韧的眸子，此刻涣散无神，如同蒙尘的琉璃，艰难地聚焦在谢砚之写满焦灼与痛楚的脸上。
老夫人癫狂的诅咒、母亲惨死的真相、那焚身的烈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入脑海！剧烈的痛苦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又是一口暗红的血沫涌出！
“咳……咳咳……毒妇……我娘……”她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却又因极度的虚弱而显得支离破碎，泪水混着血沫滑落，灼烫了谢砚之胸前的衣襟。
“我知道！我都知道！”谢砚之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痛楚与同仇敌忾的怒火，环抱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替她承担这灭顶的恨与痛，“她已伏诛！魂飞魄散！你母亲的仇，报了！”
“报……了？”云映雪涣散的眼神凝滞了一瞬，随即涌上巨大的、空茫的悲怆。仇报了，可娘亲……再也回不来了。这迟来的“报”，填不满那剜心蚀骨的空洞。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沾湿了谢砚之的衣襟，也灼痛了他的心。
就在这时，她因痉挛而微微蜷缩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了怀中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件——那是她从不离身、沾满母亲血迹的小小黄铜算盘！即使在昏迷中，即使在奔逃火海时，她也下意识地死死护着它！
算盘……母亲的遗物……她安身立命、洞穿虚妄的武器……也是她复仇路上唯一的依仗……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伴随着巨大的悲愤与不甘，如同地底岩浆般在她枯竭的体内轰然奔涌！她不能死！母亲的血仇虽报，但真正的幕后黑手——东宫！崔琰！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还在逍遥法外！还有她的身世之谜，那“慈幼局”的“周”姓之人……她不能带着这满腹的疑团和滔天的恨意，就这样死去！
“谢……砚之……”她艰难地抬起沉重如山的眼皮，涣散的目光死死锁住他染血的、写满痛楚与焦灼的俊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却字字如刀，燃着焚尽一切的烈焰，“东宫……崔琰……害我娘……害你同袍……屠戮无辜……此仇……不共戴天！”
她拼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那只未受伤、却因中毒而冰冷颤抖的手，指向皇城的方向。动作只完成了一半，手臂便无力地垂落。
谢砚之的心被这垂落的手臂狠狠刺痛！他猛地一把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那手是如此纤细、冰冷，却又蕴藏着如此倔强不屈、玉石俱焚的意志！
“我知！”他的声音如同压抑的雷霆，在胸腔中轰鸣！老夫人临死前的狂言，那串紫檀念珠中的密信，裴琰截获的线索，还有他怀中这被毒药折磨、却依旧心念复仇的女子……所有的恨与怒，如同百川归海，在他心中汇聚成焚天煮海的滔天巨浪！他失去的同袍，枉死的冤魂，被践踏的律法，被玷污的朝纲……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彻底的清算！
他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将那只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用力按在自己的心口！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如同战鼓般，沉重、有力、带着与她同频的愤怒与决绝，疯狂地搏动着！
“此仇！必报！”谢砚之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在这片弥漫着死亡与灰烬的废墟之上！他深邃的眼眸不再只有冰冷与算计，而是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魑魅魍魉的熊熊烈焰，那烈焰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云映雪苍白而决绝的脸庞，“东宫崔琰，祸国殃民，屠戮忠良，毒害无辜！此獠不除，天理难容！谢砚之在此立誓！穷碧落，下黄泉，定要将其党羽连根拔起，将其罪状昭告天下！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还枉死者一个公道！还这朗朗乾坤一片清明！此志——不死不休！”
他的誓言，如同惊雷，劈开了笼罩在侯府上空的绝望阴云！
云映雪涣散的瞳孔，因这雷霆般的誓言而骤然凝聚！一股暖流，混杂着冰冷的恨意，从被他紧握的手心，从那紧贴着他滚烫胸膛的指尖，汹涌地注入她冰寒刺骨的四肢百骸！她看着他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火焰，感受着他胸腔里那与自己同频共振的愤怒心跳！
生的意志，从未如此刻般强烈！
复仇的烈焰，从未如此刻般汹涌！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手死死攥住了谢砚之的手！冰冷纤细的手指，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染血的手掌，传递着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回应与托付！
“好……不死……不休！”她翕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声音微弱如蚊蚋，却带着斩断金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心尖滴落的血珠！
就在这时，第一缕破晓的晨曦，艰难地穿透了浓厚的烟云，如同金色的利剑，刺破了这片被黑暗与死亡笼罩的废墟。微弱却执拗的光芒，恰好洒落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之上，也照亮了云映雪因剧痛和虚弱而微微敞开的衣襟。
在那染血的衣襟内，贴身藏着的两样东西，被这晨光清晰地映照出来——
一枚是冰冷的、带着刑部獬豸威严的玄色腰牌，象征着皇权律法，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
另一枚，是小小的、黄铜铸就、算珠已被摩挲得光滑圆润的算盘，沾染着亡母的血泪，承载着商户女的坚韧与洞悉秋毫的智慧。
云映雪的目光，缓缓落在这一牌一算之上。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抽出那只被谢砚之紧握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怀中那枚小小的黄铜算盘取出。
然后，在谢砚之深沉如海的目光注视下，在破晓晨曦的照耀下，她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将那只沾染着血与火、见证着仇恨与智慧的黄铜算盘，轻轻地、稳稳地，压在了谢砚之那枚象征刑部权柄的玄色腰牌之上！
黄铜的算珠，压在冰冷的獬豸纹路上。
算盘的微光，覆盖了腰牌的玄色幽芒。
这一压，无声，却重逾千钧！
它压下的，是云映雪以身为棋、算尽乾坤的决心！
它压下的，是两人在血火绝境中缔结的、牢不可破的同盟！
它更象征着，这滔天棋局中，属于商户女的智慧锋芒，已与刑部侍郎的雷霆权柄，彻底融为一体！指向那深不可测、风雨欲来的朝堂漩涡！
谢砚之的目光，深深凝视着那枚压在腰牌上的小小算盘，又缓缓移向云映雪那双燃烧着复仇烈焰、却又因虚弱而即将阖上的眼眸。他伸出未染血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如同擦拭稀世珍宝。
“等我。”他的声音低沉如磐石，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待我肃清朝堂魑魉，定还你……一个清明人间。”
云映雪已无力回应，嘴角却极其微弱地、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冰雪初融的一线微光。沉重的眼睑终于缓缓阖上，陷入更深沉的昏迷，但那紧攥着他衣角的手指，却始终未曾松开。
晨曦微光中。
废墟之上。
谢砚之抱着昏迷的云映雪，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的目光，越过残垣断壁，越过滚滚余烟，投向那巍峨森严的皇城方向。
眼底，是焚尽一切的烈焰，更是无坚不摧的决绝。
算盘压腰牌，血誓同舟。
朝堂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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