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前,那堆蒸腾白雾的粪堆如同活物,在惨淡的日头下持续吞吐着潮湿的暖意与浓烈的臊臭。这暖意渗入李青禾枯槁的膝盖,融化了兔皮补丁的僵硬,也终于撬动了她心田深处那片被蝗灾冰封的死寂。腰间破布袋里冰冷的残穗,不再是绝望的秤砣,而是劫后余生的微光,是来年……必须抓住的种子。
风,裹挟着粪堆蒸腾的气息、劫后麦田残留的青涩苦涩,还有……一丝河滩地初融冻土特有的、混合着碎瓷粉尘的腥凉。这风掠过那片疮痍的麦田,拂过沉默的石圈,最终灌入窑洞,带来泥土苏醒的微痒。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不再蜷缩在门槛内。她佝偻着背,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挪到了那片劫后余生的麦田残骸旁。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是失焦的空茫,而是如同淬过火的刀锋,死死钉在脚下这片浸透血泪、又被蝗虫啃噬得支离破碎的土地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粪堆暖意重新点燃的火焰,在冰冷的审视下,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
麦……毁了。
再种麦?虫口余粮?能撑到秋?
债……还在!鸡……要养!
一个极其模糊、带着书页霉味和远古智慧的碎片,猛地刺穿了她被苦难磨砺得粗粝的思绪!
书!
《齐民要术》!
那焦黑的残页上,除了踏粪法,似乎……还有……
“……**欲其滋息者,种大豆为之底;欲其坚实者,种禾稼……**”
“……**豆有膏,膏润地……**”
豆!
种豆!膏润地!
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火焰骤然一跳!另一个词,带着更遥远的记忆、更沉重的渴盼,如同沉船浮出水面,猛地撞入脑海!
棉!
那白软的、能纺线、能御寒、能……换钱的……花!
豆膏地……棉御寒……换钱……
几个破碎的词句在她荒芜的心田上疯狂冲撞、组合!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带着巨大风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残破的视野!
划!
她枯槁的身体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力量!一步一挪,踉跄着扑回窑洞!溃烂的双手不顾一切地抓起那把豁了口的旧镰刀!又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挪回麦田!
站定!
佝偻的脊背从未如此挺直过一瞬!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死死丈量着脚下这片沉默的焦土!从田埂到石圈,从碎瓷堆边缘到窑洞破墙!
划!
腰背弓起,肩膀耸动!溃烂的右肩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疯狂撕裂!脓血渗出!她双手死死攥住冰冷的镰刀柄,如同握住劈开命运的巨斧!豁了口的镰刀锋刃带着巨大的决心和一丝颤抖,狠狠地……扎进脚下冰冷僵硬的泥土里!
“嗤——!”
刀刃切割冻土的艰涩声响!
她不再犹豫!枯槁的身体爆发出全部的力气,拖着沉重的镰刀,如同拖着命运的锁链,一步!一挪!一划!在冰冷的泥地上,极其艰难地……犁开一道深不过寸许、却笔直得如同刀刻般的……界线!
“嗤——嚓!嗤——嚓!”
刀刃与冻土、碎石摩擦的刺耳声响!每一次拖动,都伴随着她身体剧烈的摇晃和喉咙深处压抑的闷哼!脓血从肩头滴落,混入新翻的泥痕!
终于!
一道歪歪扭扭、却无比清晰的土沟,如同大地的伤疤,将这片劫后的田地……一分为二!
一半!
枯槁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溃烂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凝重,指向界线东侧那片相对平整、靠近窑洞、在蝗灾中受损稍轻的土地。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一种被远古智慧点亮的、近乎狂热的笃信:
“豆!”
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种豆!固……膏润地!”
另一半!
溃烂的右手猛地抬起,指向界线西侧那片地势稍低、靠近碎瓷堆、在蝗灾中被啃噬践踏得更加狼藉的土地。深陷的眼窝里那狂热的笃信,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灼烫的……巨大渴盼取代:
“棉!”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说出这个字眼,就已用尽了残存的力气。
“……备种棉!”
豆膏地……棉御寒……换钱……
这个念头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棉絮的微暖,在她枯槁的胸腔里疯狂奔涌!她不再看天,不再看地,只是死死盯着脚下那道新划的界线,仿佛那是分隔地狱与生路的……天堑!
就在这时——
“呸!”
一声极其响亮、充满了浓烈唾弃和巨大惊怒的啐声,如同炸雷,猛地在她身后响起!
“作死啊!李青禾!”
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浓重乡音和滔天愤怒的尖利嗓音,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地抽在死寂的河滩地上!
陈婆!
那个枯瘦干瘪、颧骨高耸、永远裹着油腻头巾的老婆子,不知何时已站在田埂上!她挎着一个空瘪的破篮子,浑浊的老眼此刻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麦田里那道新划的土沟,枯树皮般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触犯禁忌的狂怒!
“老天爷啊!睁开眼看看这个疯婆娘!”陈婆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道土沟,又猛地指向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尖锐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诅咒:
“麦子刚遭了蝗神爷的罚!尸骨还没凉透呢!”
“你不想法子多攒点口粮救命!”
“你划地?!你还要……种花?!”
“种花?!”这两个字被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带着一种极致的荒谬和巨大的恐惧!
“**种花不种粮!**”她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怨毒的光,仿佛李青禾划开的不是田地,而是她赖以生存的命脉!
“你是嫌命长!是活腻歪了!是……**作死啊——!**”
“作死啊——!”
这裹挟着浓烈诅咒和巨大恐惧的嘶吼,如同冰雹,狠狠砸在李青禾刚刚燃起的希望之上!
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
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点亮的笃信和渴盼,在陈婆这充满禁忌意味的狂怒咒骂下,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摇曳起来!巨大的压力、根深蒂固的恐惧、对未知的惶惑……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将她重新拖回绝望的深渊!
陈婆枯瘦的身影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她指着李青禾,又指向那片死寂的麦田残骸,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更加尖利:
“花能当饭吃?!啊?!能填肚子?!能交租子?!”
“遭了蝗灾,来年粮税能饶了你?!”
“老天爷降罪还没够?!你还敢作妖?!种这劳什子的鬼花!招祸!招瘟!招天谴啊——!”
“你这是要把全村人的晦气都招来!**作死!作大死——!**”
“作死!作大死——!”
这充满恶毒诅咒的嘶吼,在河滩地上空疯狂回荡,震得碎瓷堆都似乎在嗡鸣!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溃烂的双手死死攥紧了冰冷的镰刀柄,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指甲深深抠进溃烂的掌心,脓血混着冷汗,沿着粗糙的木柄缓缓流下!深陷的眼窝里,那摇曳的火焰在巨大的压力下忽明忽暗,几乎要被这滔天的咒骂彻底扑灭!
她猛地抬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巨大的痛苦、被逼到绝境的凶戾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惶惑,狠狠地……射向田埂上那个枯瘦狂怒的身影!
陈婆被这凶戾的目光刺得一滞,咒骂声卡在喉咙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随即又被更深的怨毒取代。
风呜咽着掠过劫后的麦田,卷起几片残破的麦叶。
那道新划的土沟,在惨白的日头下,沉默而倔强地延伸着,如同大地上一道新鲜的伤口。
界线东侧,是“豆”。
界线西侧,是“棉”。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其缓慢地从陈婆怨毒的脸上移开。
目光,极其艰难地……重新落回脚下那道自己亲手划开的……土沟上。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在咒骂中剧烈摇曳、几乎熄灭的火焰,在触及泥土的冰冷和那道倔强界线的瞬间,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猛地……再次爆燃起来!
她不再看陈婆。
枯槁的头颅极其缓慢地低下。
溃烂的、沾满泥污和脓血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足以捏碎山石的沉重力量……伸向腰间那个破布袋!
掏!
极其粗暴地将布袋里那点沾满泥污、混杂着蝗虫秽物的、冰冷的……大豆种子,狠狠地……攥在了溃烂的掌心里!
攥紧!
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攥着最后的……生路!
然后。
她枯槁的身影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跨过了脚下那道……分隔绝望与未知的……界线!
站定在属于“豆”的那一侧土地上。
佝偻的脊背深弯下去。
溃烂的、紧攥着豆种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探向脚下那片冰冷、沉默、被蝗虫啃噬过的……焦土!
撒!
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将掌心里那几粒微小的、带着她体温和脓血的……希望……撒进了……属于未来的……泥土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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