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地的风,裹挟着初春解冻的泥腥、碎瓷的粉尘,还有……一股崭新却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新鲜鸡粪微臊、雏鸡绒毛暖意与石圈冰冷血腥的复杂气息。破窑角落,那道尺半高、歪歪扭扭、石缝间浸透暗红血痂的粗糙石圈,如同大地强行愈合的狰狞疤痕,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生硬与死亡交织的威压。圈内,冰冷的泥地上,散落着几捧被粗暴撕碎的、带着初春清甜气息的野草嫩尖,早已被踩踏、枯萎,无人问津。
窑洞内弥漫着一种凝重的、近乎窒息的寂静。小树蜷缩在冰冷的灶膛边,枯黄的小脸依旧深埋在膝盖里,小小的身体如同受惊的蜗牛,紧紧缩成一团。那场血腥的夜袭,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进了他幼小的灵魂。他再不敢靠近石圈,甚至不敢抬眼望向那个角落。每一次微弱的“窸窣”声,都让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
鸡……
石圈筑好了……
债……也欠下了……
这个念头带着石圈的冰冷和赊欠的沉重,日夜撕扯着李青禾残破的胸腔。她佝偻的背似乎被无形的巨石压得更弯。枯槁的身影凝固在石圈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圈内那片冰冷空旷的泥地。深陷的眼窝里一片赤红的死寂,却又燃烧着一种被“养大鸡”的誓言反复灼烤的……执拗。
赊!
用最后一点“石干”换来的、陈吴氏施舍般的三个鸡蛋积攒下的微薄信用!用王婶那混杂着鄙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石干”勾起的好奇心作保!用枯槁身躯里仅存的、被苦难磨砺得如同顽石般的……信用!
她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挪到了村头张老蔫那间散发着浓烈禽类骚气和霉味的小院。低垂着头,忍受着张老蔫浑浊老眼里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嫌弃,用嘶哑破碎、几乎无法连贯的气音,极其艰难地……赊来了三只……刚出壳不足三日、绒毛蓬松、嫩黄如同初绽绒花的……新鸡崽。
三只。
如同三颗滚烫的炭火,被她极其珍重地、小心翼翼地捧在溃烂流脓、深可见骨的掌心里。那温热的、细弱的生命跳动,透过溃烂的皮肉清晰地传来,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灼烫。她一步一挪,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如同捧着仅存的、跳动的心脏,极其艰难地……挪回了如同坟墓般的破窑。
放!
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弯下早已佝偻的腰背。溃烂的左手不顾掌心糜烂创口传来的剧痛,极其小心地、如同安放稀世珍宝般……极其珍重地……将掌心中那三团嫩黄温热的小生命……极其缓慢地……请进了石圈冰冷的泥地上!
三团嫩黄的小绒球,如同被投入冰窟的火种,瞬间蜷缩在一起!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细弱的“叽叽”声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本能的恐惧!它们乌黑晶亮的小眼睛惊恐地圆睁,死死地盯着石圈那冰冷狰狞、浸透暗红血痂的石壁,盯着石圈外那个枯槁如鬼、散发着浓烈死亡恶臭的身影!小小的翅膀无意识地紧贴着身体,嫩黄的小爪子死死抠着冰冷的泥地,仿佛要将自己钉在原地,又仿佛随时准备逃离这充满恐怖气息的牢笼!
喂!
撒粟!
李青禾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她不再看那三团惊恐蜷缩的小生命。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到窑洞角落里那个早已空瘪、仅剩碗底一层薄薄陈粟的破瓦罐边。溃烂的左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灰褐色的、带着陈旧霉味的粟米。
撒!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笨拙地弯下腰。溃烂的右手极其艰难地、用那布满血痂和泥污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掌心中那撮灰褐色的陈粟米……极其轻柔地……撒落在石圈内、距离那三团嫩黄绒球几步远的冰冷泥地上!
“沙……”
极其轻微的粟米落地的声响。
然而,这微小的声响,却如同投入冰面的巨石!
那三团嫩黄绒球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更加惊恐、更加尖锐的“叽叽”声!它们非但没有上前啄食,反而如同见了毒蛇猛兽,更加拼命地向后挤缩!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石壁缝隙里!嫩黄的小脑袋死死埋在同伴的绒毛里,只露出惊恐圆睁的乌黑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几粒灰褐色的异物!
不食!
躲!
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被本能恐惧彻底拒绝的冰冷,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李青禾的心脏!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那赤红的执拗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她想靠近!想伸手!想将那几粒粟米推到它们嘴边!
可她的脚步刚刚极其轻微地向前挪动了一丝——
“叽——!!!”
更加凄厉、更加惊恐的尖鸣猛地从三只雏鸡口中爆发出来!它们如同被点燃的炮仗,小小的身体疯狂地扑腾、冲撞!嫩黄的绒毛炸开!小小的翅膀胡乱拍打着冰冷的石壁!甚至有一只雏鸡因为极度的恐惧,竟然朝着撒落粟米的反方向、朝着李青禾枯槁身影的方向……极其慌乱地、跌跌撞撞地……逃窜过来!小小的爪子绊在冰冷的碎石上,一个趔趄,极其狼狈地……摔倒在距离李青禾溃烂右脚不足半尺的泥地上!
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嫩黄的小喙微张,发出细弱却惊恐欲绝的“叽叽”声,乌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李青禾那只沾满泥污、脓血板结、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烂草鞋!
躲!
连她的脚……都躲!
巨大的冲击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李青禾的天灵盖上!她枯槁的身体猛地僵在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脚下那只因为极度恐惧而瑟瑟发抖、连滚带爬又逃回角落的小小生命!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死寂的茫然!胸腔深处那团被苦难和执拗反复捶打、早已冻结成冰的硬核,仿佛被这源自生命本能的、纯粹的恐惧……狠狠烫穿!
她不再试图撒粟。
不再试图靠近。
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一步,一挪。
极其僵硬地、如同被抽掉了魂魄的木偶……极其缓慢地……挪到石圈旁冰冷的泥地上。
坐。
不是蹲,不是跪。
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疲惫地……瘫坐下来。
佝偻的脊背深深地弯着,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膝盖。溃烂的双手无力地垂在沾满泥污和血痂的破裤腿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焦地望着石圈内那三团依旧惊恐蜷缩、瑟瑟发抖的嫩黄绒球。
窑洞内一片死寂。
只有雏鸡细弱而惊恐的“叽叽”声,如同冰冷的针,在凝滞的空气中微弱地回荡。
寒风呜咽着掠过破窗洞,卷起几缕枯草碎屑。
惨白的日头透过破窗洞吝啬地洒下,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石圈内,灰褐色的陈粟米散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无人问津。
石圈外,那个枯槁如鬼的身影,如同被世界遗弃的顽石,凝固在冰冷的泥浆里。
时间在极度的寂静和雏鸡惊恐的鸣叫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半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李青禾枯槁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干裂起皮、布满烫伤疤痕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着。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雏鸡惊恐的“叽叽”声彻底淹没的、带着无边疲惫和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低语,如同游丝般,极其艰难地从她堵塞着血沫的喉咙里挤出:
“我……”
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梦呓。
停顿了很久。
深陷的眼窝里,那死寂的茫然仿佛被某种巨大的、无声的情绪冲击,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也怕…”
“也怕…”
这游丝般的低语,裹挟着滔天的疲惫与深藏的恐惧,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弥漫着雏鸡惊恐鸣叫的窑洞里微弱地漾开,转瞬即逝。
寒风依旧呜咽。
雏鸡依旧瑟缩。
石圈冰冷沉默。
粟米散落尘埃。
而那个枯槁身影的胸腔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对失去的恐惧,对未知的惶惑,对自身污秽与死亡的巨大阴影……终于在这新雏本能的抗拒前,极其艰难地……泄露了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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