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透过窗洞的破口,将那床铺在土炕上的、蓬松厚实的棉被染上了一层极其短暂而温暖的金边。屋子里,弥漫着阳光晒透后的干爽气味,混合着干净棉布的微涩和草木灰皂残留的淡淡碱味。
沈微婉枯槁的身体靠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几乎散架。双臂因持续拍打棉絮而酸软得抬不起来,虎口再次裂开,渗着血丝,指尖被粗糙的棉线和布料磨得生疼。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持久而深沉的闷痛,额角伤口的结痂再次崩裂,一丝血迹蜿蜒而下,混着额角的汗水,她也无暇去擦。
极度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
但她的目光,却如同被钉住一般,牢牢锁在那床被子上。
它静静地铺在那里,占据了土炕近半的位置,厚实,蓬松,带着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存在感。洗净的靛蓝外布虽然褪色发白,打着深浅不一的补丁,针脚也因为她的疲惫和昏暗的光线而显得有些歪斜笨拙,却异常干净、平整。再也闻不到旧货市集那股陈腐落魄的气味,只有阳光和洁净带来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这不再是一卷死当的、冰冷的货物。
这是一床被子。
一床真正的、能够抵御寒冬的被子。
三年来……不,或许是更久以来,她和安儿拥有的第一床新被。不是捡来的破烂拼凑,不是硬邦邦、潮乎乎、怎么也暖不热的旧絮,而是她用自己的血汗钱,亲手挑选、清洗、拍打、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新”被。
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微光微微晃动,映着被子上粗糙的补丁和密实的针脚,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心痛那二百文巨款的流逝,有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虚脱,更有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的暖意,正从心底最冰封的角落,悄然滋生。
夜色如同墨汁,迅速染透了窗纸,屋内彻底陷入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安儿洗漱完——用的是她特意烧热的一点点温水,小家伙冻得哆哆嗦嗦,却因为期待而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地脱掉那身破烂单薄的夹衣,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哧溜一下就钻进了那床厚实的被子里。
“哇——!”
一声极其满足的、带着惊叹的细小气音,从被窝里传出来。
沈微婉摸索着吹熄了那豆为了缝被子才点燃的油灯——必须省了。她也褪去冰冷梆硬的破外衫,忍着全身的酸痛和寒意,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躺了进去。
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蓬松干燥的暖意,如同温柔而坚定的怀抱,将她冰冷僵硬、布满伤痛的身体缓缓包裹。
好……软……
不同于硬土炕的硌人,不同于旧破被的潮湿阴冷,这是一种深陷其中的、妥帖的柔软。蓬松的棉絮忠实地贴合着她枯槁的脊背、酸痛的腰肢、麻木剧痛的残腿,承托着每一处不堪重负的骨头和肌肉。冰冷僵硬的四肢在暖意的浸润下,开始一点点回温,血液仿佛重新开始缓慢流淌。
被子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干净棉布的味道,还有……安儿身上那股淡淡的、奶乎乎的孩童气息。
她僵硬地躺着,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份奢侈的、不真实的温暖。
身边,安儿小小的身体在被窝里满足地扭动了几下,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紧紧贴着她冰冷的身体。小家伙把头埋在她臂弯里,柔软的发丝蹭着她的下巴。
寂静的黑暗中,孩子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带着浓浓睡意和无限满足的喟叹:
“娘……”
“好暖和呀……”
那声音又软又糯,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碎了沈微婉所有强撑的硬壳。
深陷的眼窝骤然一热!
一股汹涌的、无法抑制的酸楚热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从心脏最深处轰然涌出,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温暖……
这个词,对于她早已冰封麻木的心湖而言,是何其陌生,何其奢侈!
过去的每一个冬天,记忆里只有刻骨铭心的寒冷。冻得失去知觉的脚趾,裂开血口的手指,呵气成冰的清晨,安儿整夜不止的咳嗽和冰冷的眼泪,硬邦邦怎么都捂不热的被窝,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啃噬着意志、让人恨不得永远沉睡过去的凛冽寒意……
她以为她早已习惯了冰冷,早已忘记了温暖的滋味。
可此刻,这蓬松干燥的棉絮包裹着她,孩子柔软温暖的小身体紧贴着她,那句带着奶香味的“好暖和呀”萦绕在耳边……
原来,温暖是这样的。
不是灶膛里转瞬即逝的火焰,不是夏日毒辣的日头,而是这样一种缓慢的、持久的、从外到内、一点点浸润冰冷躯壳和冻结灵魂的妥帖暖意。
泪水,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汹涌而出。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泪水迅速浸湿了粗糙的枕头,带来冰凉的湿意,却丝毫无法减弱心底那股奔腾的暖流。
她伸出枯槁的、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环住安儿温暖柔软的小身体,将孩子更紧地搂进怀里。
小家伙似乎在睡梦中感受到了这份紧密的拥抱,无意识地咂咂嘴,往她怀里又钻了钻,呼吸均匀而绵长。
冰冷的残腿在暖意中,那根断裂的骨茬似乎也不再那么尖锐地刺痛。肋骨的闷痛依旧存在,却在温暖的包裹下变得可以忍受。
窗外,寒风开始呼啸,刮过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预示着这个冬天依旧严酷。
但屋内,这方小小的、粗糙的、打满补丁的温暖被窝里,冰冷的绝望和蚀骨的寒意,第一次被真正地隔绝在外。
沈微婉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火炉,泪水无声地流淌。深陷的眼窝在黑暗中睁着,那里不再是死寂的灰烬或冰冷的盘算,而是映满了窗外清冷的月光,和一种几乎要将她灵魂融化的、汹涌而陌生的暖流。
这暖流,源于身下蓬松的棉絮,源于怀中幼子的依恋,更源于她亲手挣来的、这份卑微却坚实的“产业”。
这一夜,破瓦村这间低矮的土屋里,三年来第一次,没有被冰冷的绝望彻底吞噬。
喜欢被休后,清白人间味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被休后,清白人间味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