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狭小,冰冷如窖。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苗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很快也被浓稠的黑暗和绝望彻底吞噬。
空气里,还残留着麸皮糊糊那令人作呕的霉味、土腥气,混合着沈微婉身上未干的血污散发的铁锈味,以及安儿身上滚烫病气带来的酸腐气息。这气味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沉重。
安儿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小小的身体依旧滚烫,眉头紧紧蹙着,即使在梦中,小脸也因痛苦而扭曲,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惊悸的抽噎。强行喂下的那点粗糙糊糊,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稚嫩的肠胃里,让他睡得极不安稳。
沈微婉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枯槁的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左肋下碎裂般的疼痛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减轻,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右腿麻木中带着骨头错位的锐痛,稍稍一动便冷汗涔涔。额头的伤口结了痂,与血污凝固在一起,糊住了半边视线。浑身的皮肉伤在寒冷中变得僵硬、刺痛。
她一动不动,如同死去。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在浓重的黑暗中,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证明着这具残破躯壳里还囚禁着一个痛苦的灵魂。
白天的炼狱,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
集市上,摊主鄙夷地将铜钱丢在泥地里,那清脆的“叮当”声,如同对她尊严的凌迟。路人嫌恶避开的眼神,如同冰冷的针芒。地痞狞笑着步步紧逼的阴影,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铜板在泥泞中四散迸射的绝望脆响,如同丧钟最后的余音。矮壮汉子那砂锅大的拳头砸碎肋骨的闷响,瘦高个那带着腐朽钉子的木棍砸断腿骨的“咔嚓”声,皮靴狠狠踹在腰腹的剧痛……还有,还有安儿那撕心裂肺、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哭嚎……
“哇——!!!”
幻听如此清晰,让她浑身猛地一颤,喉咙里再次涌上腥甜。
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安儿,仿佛要将孩子揉进自己枯槁的胸膛里。孩子滚烫的体温熨帖着她冰冷的肌肤,是这无边地狱里唯一的、微弱的热源。
卖鲜菜…行不通了。
集市是虎狼之地,她这副残躯,连自保都不能,如何护得住那一点点微薄的收入?今日侥幸捡回一条命,明日呢?后日呢?
那些地痞,如同跗骨之蛆,嗅到一点血腥便会扑上来。
再去,不过是自投罗网,将安儿也彻底葬送!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那最后一点搏动的生机彻底绞碎。
怎么办?
怎么办?!
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抠进了自己破烂的衣襟,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牵扯着肩臂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这刺痛让她昏沉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目光,在浓重的黑暗中,无意识地扫过墙角。
那里,堆着昨日冒险去挖、还未来得及处理的最后几根萝卜。它们沾着新鲜的泥土,表皮粗糙,个头不大,甚至有些干瘪。在墙角冰冷的阴影里,散发着微弱的、属于泥土和根茎的、生涩的气息。
萝卜……
就在这生涩气息钻入鼻腔的瞬间,沈微婉枯寂的脑海深处,仿佛被一道极其微弱的电流击中!
一个遥远得几乎褪色、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带着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猛地撞了进来!
是幼时……寒冬腊月……同样冰冷破败的土屋……
屋外是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
屋内,灶膛里燃着温暖的柴火,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母亲温婉却带着疲惫的侧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浓郁而复杂的香气——是花椒的辛麻、粗盐的咸涩、还有某种食物在时间沉淀下发酵出的、令人舌底生津的酸香……
母亲坐在小木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粗陶的、深褐色的大坛子。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根洗得白白净净、切得整齐均匀的萝卜条,一层层、密密实实地码放进坛子里。每码一层,就撒上一小把粗粝的盐粒和几颗红棕色的花椒……
坛子旁边,还放着几个洗得干干净净、带着水珠的空坛子……
“娘…这萝卜生的脆生生的,干嘛要腌起来呀?” 幼小的自己,蹲在母亲身边,好奇地问,小手忍不住想去戳戳那白生生的萝卜条。
母亲抬起头,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却对她露出一个温柔得如同冬日暖阳的笑容,伸手轻轻拍开她不安分的小手:“傻丫头,生萝卜放不住,寒天冻地的,没鲜菜吃。腌起来,能存好久好久呢。等到了年根下,或是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捞出来,切一碟,淋点麻油,又脆又香,最是下饭……”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越了十数年的光阴,如此清晰地响在耳畔。
“腌起来…能存好久好久……”
“又脆又香,最是下饭……”
腌萝卜!
母亲腌的萝卜!
爽脆!咸香!带着花椒独特的麻意,嚼在嘴里“咔嚓”作响,能让人就着它吞下整碗粗粝的糙米饭!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沈微婉被绝望和剧痛层层封锁的脑海!
她的身体猛地僵直!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早已黯淡无光、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火焰,骤然间爆亮!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强烈求生欲的光芒,在她布满血污和青肿的脸上燃烧起来!
卖鲜菜…受尽白眼,朝不保夕,还要被抢夺!
但腌菜呢?
腌好的菜,不怕放坏!不用天天去集市承受那炼狱般的折磨和风险!
一次做好,可以一点点卖出去!能存住!
而且…而且母亲的手艺…那味道…沈微婉枯涩的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尝到了记忆深处那咸香脆爽的滋味…或许…或许会有人愿意买?
这个“或许”,如同在无边无际的绝望沼泽中,突然探出的一根救命稻草!渺小!脆弱!随时可能折断!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死死攫住了她濒死的心!
腌菜!
腌菜!!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她残存的意识!将那些盘踞不散的绝望、恐惧、剧痛都暂时地逼退!
她猛地低下头,布满血污和裂口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激动,抚摸着怀中安儿滚烫的额头。黑暗中,她的眼神亮得骇人,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斩钉截铁的决绝:
“安儿…不怕…”
“娘…有法子了…”
“…腌菜…娘给你…腌菜…”
土屋外,寒风依旧在呜咽,卷过破败的柴门,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但屋内,那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黑暗中,一点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星,正艰难地、执拗地,刺破厚重的阴霾,挣扎着亮了起来。
那是母亲粗陶坛子里飘出的咸香,是记忆深处灶膛的暖光,是绝境中,一个卑微母亲用生命点燃的、名为“生路”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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