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不再是风景,是噬人的猛兽。
三十里路,在平日车马不过半日脚程,此刻在沈微婉脚下,却如同通往地狱的黄泉道,每一步都浸透着刺骨的冰寒和钻心的疼痛。
那双露着脚趾的破旧单鞋早已被雪水浸透,鞋底薄得像纸,每一步踩下去,冰冷的雪水便裹挟着泥沙,狠狠灌进鞋内,摩擦着早已冻得麻木的脚。脚趾上的冻疮,在反复的冰冷、摩擦和挤压下,终于不堪重负,裂开了口子。暗红色的血混着黄水渗出,又被新的雪水冲淡、冻结,黏在破烂的鞋袜上。每一次抬脚,都像硬生生撕下一层皮肉,尖锐的刺痛顺着脚踝直冲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栽倒。
怀里的安儿被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小小的、沉重的包袱。他不再哭泣,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呻吟,小脸埋在那层层包裹中,呼吸急促而灼热,每一次喷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沈微婉冰冷的脖颈。
饥饿,如同附骨之疽,疯狂啃噬着她早已空空如也的胃袋。一阵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让她脚步虚浮,好几次差点抱着安儿一头栽进路边的雪沟里。视线开始模糊,白茫茫的雪野在她眼中旋转、晃动。
就在她摇摇欲坠、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风雪弥漫的路旁。那是一个在路边支着破棚子卖烤饼的老汉,炭火的微光和饼的焦香,在风雪中是如此奢侈的诱惑。老汉缩在棚子里,看着雪地里抱着孩子、形如鬼魅的沈微婉,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或许是沈微婉眼中那濒死的绝望触动了他,或许是安儿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呻吟让他于心不忍。老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摊子上最小、最硬、烤得有些焦糊的半块杂粮饼,隔着几步远,丢了过来。
“拿着吧!带着孩子……快走!”老汉的声音被风吹散,带着叹息。
那半块黑乎乎的硬饼,落在沈微婉脚边的雪地里。
沈微婉几乎是扑了过去,用冻得僵硬的手指,颤抖着将那沾了雪泥的饼捡起来。她甚至来不及道谢——喉咙早已干哑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老汉也迅速缩回了棚子,仿佛怕沾染上她身上的“晦气”。
她低头看着手里这半块冰冷、坚硬、沾着泥污的饼,又看看怀里气息奄奄的安儿。饥饿的本能在疯狂叫嚣,让她恨不得立刻将这救命的食物塞进自己嘴里。可安儿……安儿更需要!
沈微婉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她将饼紧紧攥在手里,用牙齿,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撕咬下一小块。坚硬的饼渣硌着她的牙齿,冰冷刺骨。她没有咀嚼,而是将那一点点饼含在嘴里,用残存的口腔温度,用僵硬的舌头,拼命地、一点一点地将其濡湿、软化、捣碎。
冰冷的饼渣混合着口水,在口中形成一团湿冷的糊状物。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极其艰难地撬开安儿紧抿的、干裂发乌的嘴唇,将嘴里那一点点宝贵的、温热了一丁点的食物糊糊,一点一点地渡进孩子的口中。
安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极其微弱地吮吸了一下。
就这一下,让沈微婉濒临崩溃的心猛地揪紧,随即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力量。她继续着这个笨拙而艰难的过程,撕咬,含化,渡喂。每一次,都只喂给安儿极小的一点。半块硬饼,她用了几乎半个时辰,才喂下去不到四分之一。她自己,只在渡喂的间隙,舔舐掉指尖沾染的、微乎其微的饼渣和唾液。
当最后一点能喂给安儿的糊糊渡完,剩下的半块饼,被她重新紧紧攥在手里,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那是留给孩子下一顿的命!
天色,在风雪中彻底暗沉下来,如同泼墨。
前路茫茫,风雪更甚。沈微婉抱着安儿,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身体和精神都已到了极限。就在她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住,即将被这无边的风雪彻底埋葬时,一座模糊的、倾斜的轮廓,出现在风雪肆虐的荒野边缘。
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庙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屋顶塌了半边,残存的瓦片在狂风中发出危险的、簌簌欲坠的声响。寒风裹着雪片,毫无阻碍地灌入庙内。
这里,是地狱的入口,也是此刻唯一能躲避狂风暴雪的“庇护所”。
沈微婉没有丝毫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冲进了破庙。庙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腐朽的尘土气息和动物粪便的骚臭。地上铺着厚厚的、冰冷的灰尘和干草碎屑。残破的神像在黑暗中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
她找到一个相对背风、头顶瓦片尚算完整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布满蛛网的土墙滑坐下来。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散架,冻僵的双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怀里的安儿,体温似乎又降了一些,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冷!
无孔不入的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钻进她单薄湿透的衣衫,钻进她的骨髓深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不能睡!
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沈微婉狠狠咬了一下自己早已冻得麻木的下唇,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清醒。她将裹着安儿的布包解开一些,露出孩子滚烫的小脸,紧紧贴在自己冰冷的胸口。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孩子整个儿搂在怀里,双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死死地缠绕住他。她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个脆弱而绝望的屏障,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尽管那体温也低得可怜——去温暖怀中这微弱的火种。
“安儿…别睡…娘抱着你…暖和…暖和了就不冷了…”她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在安儿耳边低语,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庙宇里显得格外微弱,更像是在催眠自己。
就在这时——
“呜——嗷——!”
一声凄厉悠长的嚎叫,陡然划破了风雪的呜咽,从庙外不远处的荒野深处传来!
是狼嚎!
沈微婉浑身猛地一僵,血液瞬间凝固!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紧接着,又是几声或长或短、充满了野性和饥渴的嚎叫,此起彼伏,从不同的方向隐隐传来,仿佛在呼应,在围猎!它们离得并不远!这破庙腐朽的气息,她们母子身上散发出的、属于活物的微弱气息,在这风雪肆虐、万物凋敝的荒野,就是最诱人的猎物标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比寒冷更甚,比饥饿更甚!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安儿搂得更紧,紧得孩子发出一声微弱的、不适的哼唧。
黑暗中,她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黑洞洞的庙门口。风卷着雪片,在门口打着旋儿,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每一次风的呜咽,都像是野兽逼近的脚步。她仿佛能看到黑暗中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兽瞳,闻到那腥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呼吸!
恐惧和绝望,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疯狂噬咬。她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后背。
怎么办?
她赤手空拳,筋疲力尽,还抱着一个病弱垂死的孩子!如何抵挡那些饥饿的野兽?
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
就在这灭顶的恐惧中,怀中安儿那微弱却依然存在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呼吸,一下一下,微弱地拂过她的颈侧。
那微弱的生命气息,像黑暗中唯一一点火星。
活下去!
让安儿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深渊中骤然亮起的惊雷,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决绝,瞬间劈开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她猛地收紧了双臂,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和力量都灌注到怀中的孩子身上。她不再看向那恐怖的庙门,而是低下头,将脸颊紧紧贴在安儿滚烫的额头上。
“安儿别怕…”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坚定,“娘在…娘护着你…谁也不能…不能把你夺走!”
她不再颤抖,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警惕着庙外的任何一丝异动。恐惧依然存在,如同跗骨之蛆,但它被一股更强大、更原始的力量死死压住——那是母兽守护幼崽时,足以撕裂一切的凶悍与决绝!
她抱着安儿,蜷缩在冰冷黑暗的角落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随时准备扑出去撕咬的雕像。怀中的孩子是她唯一的温暖,也是她唯一的力量源泉。
庙外,风雪呼号,狼嚎时远时近。
庙内,死寂无声,只有母子二人微弱却顽强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艰难地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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