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看！像不像咱家门楼上飞的那种燕子？”
一直蜷缩在角落、安静得如同影子般的章远，突然举起手中那块被摩挲得光滑的木雕。他将木雕凑近跳动的炉火。
粗糙稚拙的刻痕在火光中投下扭曲、跃动的影子。那歪扭的线条，在光影的魔法下，竟奇迹般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轮廓——尤其是翅膀末端那道深深的、略显用力的刻痕，恰好模拟出燕子那标志性的、剪刀般锐利分叉的尾羽！
章万财端着碗的手指猛地一紧！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粗粝碗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去年除夕！短暂的烟花映亮夜空，章府雕梁画栋的门楼上，一对燕子依偎取暖。
父亲章怀印难得展颜，指着它们说：
“看，瑞鸟临门，是吉兆啊！”
谁能想到，仅仅三个月后，那承载着家族荣光、象征着“吉兆”的巍峨门楼，就在日本关东军的炮火与铁蹄下，轰然坍塌，化作漫天飘散的焦黑木屑与呛人的毒烟！而日本军官，靴底碾着门楼的灰烬，腰间晃荡着抢掠的古玩，脸上挂着征服者的狞笑……
“像……”
章万财听见自己干涩如砂纸摩擦的声音在颤抖，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等……等开春……”
后半句话，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扼住，硬生生卡在灼痛的喉头！开春之后？哈尔滨的春天早已被日寇的铁蹄碾碎！中央大街曾如雪的杏花，如今被粗暴地折下，插在关东军军官冰冷手枪的枪管里，沦为侵略者炫耀武力的点缀！春天？在这个被刺刀统治的城市里，春天已经死了！
“呜——呜——！”
屋外！刺耳的铜哨声如同毒蛇的嘶鸣，毫无预兆地撕裂夜的死寂！伴随着皮靴沉重、有节奏地碾过冻土的“咔嚓”声，由远及近！巡夜警察！
章明仁的反应快如闪电！他猛地抬手，“噗”地一声吹灭了桌上摇曳的煤油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狭小的房间！只有炕桌上那十几枚散落的银元，在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下，依旧幽幽地泛着冷冽、死寂的金属光泽，像一汪被寒冬彻底冰封、失去所有温度的绝望之月，冰冷地映照着土炕边四个凝固的、如同墓碑般的沉默身影。
墙角，那只章远刚刚还在把玩的、未完工的木雕燕子，在黑暗降临的慌乱中“啪嗒”一声坠地。它翅膀的阴影，被那束来自破洞的月光拉得又细又长，那锐利分叉的尖端阴影，不偏不倚，如同淬毒的箭头，精准地指向了道外火车站的方向——那里，正停靠着一列即将开往奉天的货运列车。在它某个不起眼的、散发着浓重机油和铁锈味的闷罐车厢深处，三箱贴着刺眼“医疗器械”标签的沉重木箱，正等待着它们真正的“乘客”。箱内，冰冷的金属部件在黑暗中沉默着，散发出纯粹的、工业化的死亡气息。
黑暗中，章明仁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
“时间改了。明天凌晨三点，道外货场，七号站台。”
他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土炕桌面上快速而无声地划动，勾勒出致命而简略的路线图，
“万财，”
他的手指点在图中某个关键岔口，如同钉下一枚钉子，
“你负责这里，引开东侧路口的固定岗哨。用动静，别用命。”
章万财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如牛！黑暗中，他感觉一只冰凉、带着厚茧的手将一件沉重、坚硬如铁的东西塞进他同样冰冷的手中——是一把枪柄缠着褪色如干涸血迹的红布条的老旧纳甘转轮手枪！枪身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枪油味和岁月侵蚀的锈蚀感。
就在这时，春桃如同暗夜中的影子，无声贴近，从灶台最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掏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她利落地解开绳子，油纸展开，露出里面几个烤得焦黄油亮、散发着粮食特有焦香的玉米饼。她将包裹塞进章万财怀里，低声道：
“带着路上吃。”
饼皮上，还残留着她手掌微弱的暖意，在这冰冷的绝望深渊中，如同最后一点星火。
屋外的哨声和皮靴踏地声越来越近，如同索命的鼓点，震得薄薄的门板都在颤抖！气氛紧绷欲裂！
“能……能带上我吗？”
一个细小的、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撕裂黑暗！是章远！他不知何时爬到了章万财腿边，冰凉的小手猛地死死拽住了哥哥的裤脚！黑暗中，男孩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炭火！而他手中紧握的那只木雕燕子，翅膀末端那原本模拟尾羽的深深刻痕，竟不知何时被他用那把小刀，极其隐秘地削磨得异常尖锐、锋利！在破洞透进的惨淡月光下，那尖端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却令人心悸的幽冷寒芒！如同淬毒的致命鸟喙！
章明仁的身体在黑暗中似乎凝固了一瞬。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灌满了每个人的肺腑。几秒钟后，他粗糙的大手摸索着，将一枚冰冷的银元塞进章远小小的、同样冰凉的手心里。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底的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承诺：
“拿着。等……等燕子回来筑巢。”
银元上，袁世凯那阴郁的侧脸在章远手心冰冷的月光映照下，嘴角仿佛诡异地向上扯动，像一个冷酷的魔鬼，在无声地嘲笑着这个在刺刀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的、关于春天的谎言。
“砰！砰！砰！”
沉重的皮靴踏上门前腐朽木阶的声音，如同砸在心脏上的重锤！一下，一下，清晰得令人窒息！
黑暗中，章明仁的手指突然在冰冷的土炕桌面上轻轻敲击起来：笃、笃笃——笃、笃。三长，两短！那如同来自地狱的回响般的暗号，再次冰冷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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