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乱了。
这是一种看不见的乱,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慌。
官吏们依旧在各自的岗位上奔走,竹简依旧在飞速传递,但那股往日里有条不紊的从容已荡然无存。每个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生怕与人对视,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瞟,想从对方脸上看到与自己同样的恐惧,来获取一丝病态的慰藉。
凌毅踏入尚书台大门时,所有流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上百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投射过来,混杂着畏惧、憎恨、好奇,以及一丝微不可察、却又无比真实的谄媚。
他就像一颗烧得通红的烙铁,被扔进了阴冷潮湿的蚁穴。
张翼按着剑柄,紧跟在凌毅身后,一身冰冷的铁甲与周围的文官气息格格不入。他冷峻的视线扫过全场,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让那些窥探的视线又纷纷惊慌地缩了回去。
“凌侯,蒋公与董侍中已在政事堂等候多时。”一名主事官吏小跑着迎上前来,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凌毅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径直向政事堂走去。
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蒋琬和董允,蜀汉朝堂的擎天双柱,一个沉稳如山,一个刚直如剑。
这么急着找自己,绝不是为了夸奖他砸了锦绣园,更不是为了表彰他抓了贪官。
昨夜的清洗行动,虽有陛下的圣旨,但程序上完全绕过了尚书台和三司,是彻头彻尾的“越权之举”。
他们要兴师问罪?
不对。以蒋琬的稳重,即便要问罪,也断不会用这种近乎“急召”的方式,这只会加剧朝堂的动荡,与他的执政理念相悖。
那么,就是出事了。
出了比连夜抓捕七名高官,更让他们感到棘手的大事。
政事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蒋琬坐在主位上,面前的文书堆积如山,他却一卷未动,只是用手用力揉着太阳穴,满脸无法掩饰的疲惫。而董允则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在堂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咯作响,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看到凌毅进来,董允猛地停下脚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鹰隼般死死盯住他。
“凌毅!你可知罪?!”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跟在后面的张翼手一紧,杀气迸发,下意识地就要拔剑,却被凌毅用一个沉稳的手势制止了。
“董侍中息怒。”凌毅平静地拱了拱手,仿佛对方的怒火只是一阵清风,“不知凌毅所犯何罪?”
“何罪?”董允气极反笑,他指着外面,声音都在发颤,“你出去看看!整个成都官场人心惶惶,鸡飞狗跳!一夜之间,七名朝官下狱,城门校尉当场格杀!你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将陛下威严置于何地?你这是陷陛下于不义,动摇国本!”
“董侍中此言差矣。”凌毅不卑不亢,“王双等人结党营私,意图谋害朝廷命官,罪证确凿。陛下此举,是为国除害,拨乱反正,正是彰显天子雷霆之威,何来不义一说?”
“好一个为国除害!”董允上前一步,几乎要指到凌毅的鼻子上,“那老夫问你!太仓令陈淼下狱,如今国库仓储谁来掌管?城门校尉王双被杀,京城防务谁来调度?还有度支校尉、屯田校尉……这七个职位,全是要害中的要害!如今群龙无首,政务几近瘫痪!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凌毅心中了然。这才是他们真正着急的原因。杀人容易,补位难。
“董侍中的意思是,因为他们身居要职,所以即便贪赃枉法,谋害同僚,也动他们不得?”
“你……强词夺理!”董允被噎得满脸通红。
“凌侯。”一直沉默的蒋琬终于开口了,他摆了摆手,示意董允稍安勿躁。
他站起身,走到一排插满了各地呈报竹简的书架前,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沙哑。
“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懂。不破不立,老夫也明白。”蒋琬缓缓道,“可是,破了之后,我们拿什么来立?”
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竹简,在凌毅面前展开。
“这不是一卷普通的竹简,凌侯。这是广汉郡呈报上来的屯田事宜,关乎上千户农户春耕的种子与农具调配,急需屯田校尉司核准批复。如今,没人。”
他又抽出另一卷。
“这是南中运来的木料,是打造兵械的急用之物,入库清点,需要太仓令签印。如今,也没人。”
“还有这份,城防军的器械损耗清单,要中垒校尉审核后才能补给。还是没人!”
蒋琬将三卷竹简重重地拍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盯着凌毅,一字一顿地问:“凌侯,治国不是你那农学院里砸石头,砸了就平了。它是一个精密的器械,拿掉一个齿轮,整个机器都会停转!现在,你一口气拿掉了七个关键的齿轮,你让这台名为‘大汉’的机器,如何运转下去?”
这番话,比董允的咆哮沉重百倍。
它指出了最残酷的现实:蜀汉的人才储备,已经到了捉襟见肘、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窘迫地步。
凌毅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蒋公,您说的没错。但您有没有想过,这七个齿轮,本就已经是烂的,锈的。它们留在机器上,非但不能正常运转,反而会不断磨损其他好的零件,散播铁锈,最终让整台机器彻底报废!”
他转向一直沉默如铁的张翼。
“张统领,你查抄的清单呢?”
张翼立刻上前,将那份厚厚的竹简呈上。
凌毅接过,直接在蒋琬和董允面前,将竹简哗啦啦地铺展开来,那长长的卷轴几乎占满了半个桌案。
“二位大人,请看。”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清单上。
“前太仓令陈淼,府上查出黄金三万斤,白银十万斤,钱五十万贯,来源不明的田契、地契三百余份。他一个掌管国家粮仓的太仓令,何来如此巨富?我甚至怀疑,他治下的粮仓早已账目混乱,管理废弛,否则他怎敢如此监守自盗!”
“还有这位胡济大人,平日里以清廉自居,家中搜出前朝名士的书画百余卷,每一卷都价值千金。这些,难道是他靠区区俸禄买来的?”
……
凌毅一项项地念下去,每念一项,蒋琬和董允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那上面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像一记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他们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们知道李严一党贪,却没想到已经贪到了这种令人发指的地步!这哪里是贪腐,这分明是把国库往自己家里搬!
“现在,二位大人还觉得,这些是‘不可或缺’的齿轮吗?”凌毅反问。
“这……”董允哑口无言,气得身体都在发抖。
蒋琬长叹一声,颓然坐下,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无力地摆了摆手:“事已至此,说这些已是无用。当务之急,是如何填补这些空缺。凌侯,你可有举荐之人?”
这才是真正的考题。
凌毅摇了摇头。
“我无人可举荐。”
此话一出,蒋琬和董允都愣住了。他们本以为凌毅费这么大周章,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安插自己人,却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个答案。
“凌侯这是何意?”蒋琬皱起了眉。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再用老办法来选人了。”凌毅看向二人,目光锐利如刀,“若论经义,论出身,论资历,我们永远也选不出能替代他们的人。因为,我们没那么多高门士族子弟可以用了!”
“那依你之见?”
“唯才是举!”凌毅的声音斩钉截铁,“不问出身,不问门第,只看能力!谁能把仓库管得井井有条,谁就当太仓令!谁能把兵练得嗷嗷叫,谁就当校尉!哪怕他只是个小吏,甚至是个平民!我们可以办一场考核,一场公开的选拔!”
“胡闹!”董允又一次拍案而起,“平民为官?与国策相悖!祖制何存!”
“祖制?”凌毅冷笑一声,气势反而更盛,“高皇帝亦是泗水亭长出身!若论祖制,这才是最大的祖制!如今大汉危难,正该不拘一格降人才!两位大人抱着那点所谓的‘规矩’不放,是想看着大汉无人可用,政务崩坏,最终活活被魏贼耗死吗?”
“你!”
“够了!”蒋琬一声低喝,制止了快要失控的董允。
他死死地盯着凌毅,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究竟是真心为了国家,还是包藏着更大的野心。
堂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凌毅的心中,却因为自己刚才那句“仓储管理混乱”的话,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些“锈蚀的齿轮”在崩坏前,已经对国家这台机器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到变了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名浑身被汗水浸透,脸上满是尘土,背上插着令旗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直接扑倒在堂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
“报——!!”
那声音嘶哑而绝望,仿佛杜鹃泣血。
“丞相!八百里加急!汉中军报!”
蒋琬的心猛地一沉。
汉中!北伐前线!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从信使手中夺过用火漆严密封装的竹筒,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指甚至有些颤抖。
他猛地扯开封口,抽出里面的绢帛。
只看了一眼,蒋琬这位一向以沉稳着称的蜀汉丞相,整个人如遭雷击。他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手中的绢帛“啪”的一声飘落在地。
他整张脸血色尽褪,一片惨白,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公琰!”董允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出了何事?!”
蒋琬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看着凌毅,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眼神,充满了震惊、悔恨,以及一丝……恐惧。
凌毅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他俯身,捡起了地上那卷轻飘飘的绢帛。
绢帛上的字迹不多,是用笔匆匆书写的,笔画仓促而凌乱,可见写信之人当时的惊恐与绝望。
“汉中南郑大营,主仓失火,存粮十万石……焚毁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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