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顺着门板滑落在地。
他瘫坐在那里，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办公室里那架价值不菲的天文望远镜。
外面那个癫狂的世界被彻底隔绝。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无力地、疲惫地跳动。
每个人都在围观他，解读他，赞美他。
唯独没有人在意。
他可能真的只是想打个滚，吃根竹子，或者，安安静静地发个呆而已。
腹中传来一阵尖锐而空虚的绞痛。
那顿寡淡如水、连鱼腥味都透着一股“克制”的午饭，根本无法支撑一个成年人一下午的能量消耗。
他不想再看到食堂的任何东西。
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本味”的讨论。
他需要盐分！
需要油脂！
需要那些能让味蕾瞬间炸裂、让灵魂为之颤抖的、庸俗而实在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
一个念头，像是在黑暗宇宙中引爆了一颗超新星，瞬间照亮了他灰败的精神世界。
外卖！
他可以点外卖！
这个想法让他激动得几乎发起抖来。
他甚至能清晰地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份救赎的模样：一份顶配的麻辣香锅，红油滚烫，宽粉晶莹，肥牛卷上挂满了喷香的辣汁和芝麻；午餐肉煎得边缘焦脆，土豆片绵软入味，还有那吸饱了汤汁的油豆皮……
仅仅是想象，他口腔里的唾液就开始疯狂分泌。
或者，来一份韩式烤五花肉套餐！
那滋滋作响的五花-肉被烤到金黄，油脂的香气霸道地溢满整个鼻腔，再配上一片解腻的生菜、一瓣蒜、一点包饭酱……
一口下去，整个世界都将重新变得有意义。
这是反抗！
是一次微小但意义重大的主权宣示！
他要用这顿重油重盐的盛宴，来对抗这个把他逼疯的、清心寡欲的“降盐宇宙”！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办公桌后，掏出手机。
那颤抖的手指，已经悬在了那个熟悉的外卖软件图标上。
就在他即将点下去的瞬间。
“咚咚。”
敲门声响了。
轻柔，恭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节奏感。
孙连城浑身一僵，拿手机的动作凝固在半空。
那根悬着的手指，距离屏幕只有0.01公分，却仿佛隔着一个银河系。
“进。”
他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
门开了，秘书小王捧着一个东西，迈着近乎于参加授勋仪式的庄重步伐走了进来。
那不是文件。
那是一个用深红色硬壳封面精心装帧的册子，有点像米其林三星餐厅的菜单，又有点像某种至高荣誉的资格证书。
封面的正中央，烫金的字体在灯光下闪着冰冷而刺眼的光。
小王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
他捧着的仿佛不是一本菜单，而是一部刚刚誊写完毕的、足以载入史册传之后世的经文。
“孙书记。”
小王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
“食堂后勤处的刘主任刚刚亲自送过来的，说是为了更好地贯彻您的‘道在食中’指示精神，也为了照顾好您的身体，专门为您……和市里几位主要领导，定制了新的供餐方案。”
孙连城的心里“咯噔”一下。
一股极寒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大脑。
他感觉自己点外卖的那个念头，被这股寒流瞬间冻成了宇宙尘埃。
他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分量沉甸甸的册子。
指尖触及封面，那冰凉滑腻的质感让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他闭上眼，再睁开，视线缓缓落在了那行烫金的大字上。
《孙书记推荐“降盐减负”健康套餐》
“轰——”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视觉神经被这行字狠狠地灼穿了。
推荐？
我推荐？
我什么时候推荐过这种东西？！
他手一抖，差点把这本“圣经”扔出去。
他强忍着掀桌子并将设计者送去外太空的冲动，翻开了第一页。
精致的铜版纸，典雅的排版，高清的菜品图片。
但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是图片旁边的文字。
那不是菜名和价格。
而是一份份结构严谨、逻辑自洽、让他头皮发麻的政治解读。
主菜一：清蒸鲈鱼（标准份含盐1.2克）
旁边附着一行小字，字体隽秀，仿佛出自党校资深教授之手：
“孙氏心解：大道至简，回归本味。正如精简的行政流程，方能激发组织最大活力。鱼不需重料，方显其鲜；政不需繁文，方显其能。此菜，乃‘治理现代化’之味觉体现。”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脑海里麻辣香锅的幻影，被这条清蒸鱼撞得粉碎。
他颤抖着手，翻到下一页。
配菜一：白灼菜心（标准份含盐0.8克）
“孙氏心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象征着我市干部在复杂环境中，始终保持清正廉洁的政治本色。一点盐，是底线；一抹油，是规矩。清淡，方是本色。”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血压计指针正在疯狂右偏，即将冲破极限。
烤五花肉的滋滋声，被这清脆的白灼菜心彻底湮灭。
他不敢再往下看，可那该死的求知欲，或者说自虐倾向，驱使着他的手指继续翻动。
汤品：冬瓜排骨汤（标准份含盐0.5克）
“孙氏心解：清澈见底，方显本真。正如我们行政工作，要透明、要公开，经得起群众的检视！每一块排骨，都是实实在在的政绩；每一片冬瓜，都是清清白白的承诺。此汤，是‘阳光政府’之理念延伸。”
“噗……”
孙连城差点一口老血喷在这本荒谬绝伦的菜单上。
这不就是他前几天在食堂看见的那盆让他灵魂升华、堪比实验室蒸馏水的清汤吗？
现在居然成了“阳光政府”的象征？
他麻木地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道凉菜。
凉菜：秘制拍黄瓜（标准份含盐1.0克）
“孙氏心解：清脆爽口，一拍即碎，寓意着我们要以雷霆手段，拍碎形式主义的硬壳！每一声脆响，都是向官僚主义发出的警告。此菜，是‘作风建设’之决心展示。”
孙连城彻底看不下去了。
这不是菜单。
这是一份批着菜单外衣的政治学习材料！
这是一篇将他的宇宙哲学与食堂菜品强行配对的、丧心病狂的学术论文！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菜，而是在审阅一份份等着他签字画押的供词。
吃下这口鱼，就等于认同了“治理现代化”。
喝下这口汤，就等于背书了“阳光政府”。
每一口食物，都将成为新的功劳，新的枷锁，把他捆得更紧、更死！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用一种混合了崩溃、绝望、和无尽悲凉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秘书小王。
那眼神仿佛在问：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你们？你们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小王接触到他的目光，身体微微一震。
那迷茫的眼神瞬间被一道电光点亮，仿佛被智慧的闪电当头劈中！
他立刻领会了导师眼神中的“深意”——那是一种“孺子可教”的欣慰，一种“尔等悟性尚可，但仍需精进”的嘉许，还带着一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鞭策。
导师这是在考验我们！
考验我们是否能将他的思想，真正融入到工作的每一个细节里去！
孙连城嘴唇蠕动，用尽全身力气，想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小王，这个……这个菜单……”
话未说完，小王已经挺直腰板，双眼放光，用一种无比崇拜和坚定的眼神，回望自己的导师，抢着回答：
“导师，您放心！我们都懂！”
“刘主任说了，这只是1.0版本！他们后勤处已经成立了‘孙书记思想膳食转化研究小组’，下一步准备把您的‘光污染’理论和‘行政熵增’理论也融入菜品开发！”
“比如，他们正在研发一道叫‘宇宙暗物质’的菜，用的是黑豆、黑米、黑芝麻，寓意着我们工作中那些看不见、但起决定性作用的关键少数！还准备推出‘熵减沙拉’，用最新鲜的有机蔬菜，代表着我们要用有序对抗无序，为基层注入新的能量！”
“我们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小王的声音铿锵有力。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铆钉，把孙连城死死地钉在了“神坛”上。
孙连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了。
他听到自己精心构筑的、用来摸鱼躺平的心理防线，在“宇宙暗物质”和“熵减沙拉”的轮番轰炸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后轰然倒塌，碎成了一地齑粉。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这帮走火入魔的狂热信徒，和那个无处不在、见缝插针的“因果律神器”，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世界在他耳边旋转，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了“我们悟了”的魔音贯耳。
“砰！”
孙连城再也控制不住，将那本精美的《孙书记推荐“降盐减负”健康套餐》狠狠地拍在了办公桌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小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哆嗦，瞳孔瞬间放大。
但仅仅半秒钟后，他脸上的惊恐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狂热、更加崇敬的顿悟之色！
他明白了！
导师这一拍，不是愤怒，是警醒！
是“惊堂木”！
是在告诫我们，不要满足于这点小小的成绩，思想转化之路，永无止境！
形式主义的解读，本身也是一种新的形式主义！
导师是在用行动，引导我们进入更深层次的思考！
导师，您真是用心良苦！
孙连城看着小王那张写满了“导师我悟了，我又悟得更深了”的脸，终于忍不住，从喉咙的最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的呻吟。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带着哭腔，悲愤地控诉着这个荒诞的宇宙：
“我就是想吃口咸的！我想吃麻辣香锅！我想吃烤肉！我想当一个庸俗的、快乐的、有血有肉的凡人！”
“我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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